唯一留下的内侍,李明珏让他退下了,独自一人坐在昏暗空阔的大殿,门外安和还在呼喊,甚至逾矩地拍门,李明珏置若罔闻,以手扶额,仿佛已入定。远去了,烛台上的火光、安和焦急的喊声、门外的嘈杂、山下的守卫、北边的长阳,还有长阳里的……一切都远去了。要不就这样坐着,坐到地老天荒,他这样想着,却不可抑制地颤抖起来,先是一颗泪落下,接着数滴,然后它们连成了线,他根本无法阻止,无法让心获得宁静,只得放任自己,无声地哭泣。
走到今日这一步,他没有料到吗?岂会?他可是李氏帝王,在宫墙内长大的,东方永安归来看他那时,他就预料了今日。作为一个帝王来说,东方永安的选择再好不过,事情会朝着对他、对大辰有利的方向发展,无论如何不能说是坏事,他不但应该坐视,还应该暗推一把。看,帝王术,他掌握得透彻,用起来得心应手,完全清楚该怎么做。将那个横冲直撞的女人推到前台,让她打压、削弱士族,与士族结下血仇,在必要时候,再将她抛弃,一切都顺他的意,新制得到推行、士族得到清洗,罪恶的当权者也被清算,怨恨消散,血仇不复,天又蓝了,风又变得温馨,他还是大辰皇帝,赢得全面、彻底。不过是牺牲一个燃烧己身的傻女人,对帝王来说算不得什么,况且,对方本身也是这么打算的,她自愿扑入火中,他更不需自责。
可他还是提醒了,除了那个高高在上,漠然将所有人纳入棋局的帝王,他还是李明珏,是那个应该被抛弃的女人的夫君。皇帝不谈爱,但李明珏爱她,不希望她走入死路,不希望她飞蛾扑火,不想要她的死来换取任何东西。想要拼命拦住她,想要不顾一切保住她,哪怕徇私枉法,被史官唾骂。
他像个疯子拉扯自己,最终将自己割裂成两半,一半李明珏,一半皇帝,一半想要去救她,一半定住了。
可他终归仍是坐在这里,他冷冷地想,对自己难以遏制地厌恶。皇帝赢了,大获全胜,与所有的事无关,甚至不必沾染她的血,如果愿意,他仍可以是天下人眼中圣明无瑕疵的帝王。东方永安的一切想法,不论是之前还是之后的,他都明白,然而皇帝不感念,坐视她成为罪人被带上枷锁,坐视世家对她口诛笔伐、羞辱咒骂,将这件事丢给十几岁的儿子,让他去苦恼,坐视三司给她定下绞死之刑。
“其实,”声音沙哑得不似他发出来的,“你输了。”大殿里空无一人,只有烛火闻言无声跳动。这般冷酷无情的算计,东方永安当真不明白吗?从她的安排,就知她明白,只是不在意。因为认定了一件事,粉身碎骨也要做,所以不在意来自任何人的任何算计。为她的理想,洒一腔热血,纵身跃入深渊又如何?在她的决然无畏前,帝王的算计也变得可笑、上不得台面。就好比地上再多的阴暗、龌龊也阻止不了太阳发光。
他曾说她若是骄阳,他就是可以纳她入怀的天空。她耀于世间,可他做到了吗?
所谓帝王术,在理想与大愿面前,不足一哂。
身为帝王,他任由她去死,但从此刻起,他不再是帝王,他要做回李明珏,她的天空,将始终与她同在。
李澈赶到时,就见安和拍打着殿门,其他人颓然立在一边。他们不似安和,身份不一般,不能在御前无礼,可也不想将安和拉开。皇帝将太医赶走,拒绝继续医治,也拒绝进食,意欲何为,一目了然,真有个好歹,他们担不起。
不得不说,李澈大为感慨,父皇将此事丢给他,他还以为要么是不想担无情的名声,要么不想沾妻子的血,没想到他早做下打算。也许出于某种原因,他无法终止此事,但他选择抛下帝王之尊,与东方永安死生共进退。
“父皇!父皇,是澈儿。”李澈喊了几声,门内无动静,父皇不为所动。他可以命人将门撞开,但那边母亲正被押往刑场,他得赶回去,在这里耽搁不得。于是摸出早准备好的信件,从殿门缝隙塞进去:“儿知父皇与母后情深,知您决心,儿现下需赶往刑场。不论父皇如何打算,请看过儿子这封信,再做决定,届时,儿绝不干涉。父皇,儿先走一步,相信您能明白儿用心。”
塞好信,他起身,再看一眼殿门,大跨步走开。
显然帝后之命已悬于同一根线,二人一生俱生,一死俱死,关键点在于皇后是生是死。信中所写,别无其他,乃是数月来各地奇闻,什么哪处天降刻字奇石,哪处水域现龟驼碑,哪处万鼠投河,令人称奇,诸如此类,所有皆指向一点:天有不宁,地有不德。早在两三个月前,各州便开始流传异象乃是“地有悲、天示警”的说法。
人们自然而然开始思索,近来何样的大事算得上大悲或大错,值得老天降下异象?不难联想到,春试之后,唯一大到叫大辰各州关注的事,便是皇后罪死一事。而后生出诸多说法,有说皇后是不得已而为,罪不至死;有说皇后是被人陷害,有冤,老天才会示警;有说,儿赐死母,是大不孝,是凶相,老天发了怒;也有说异象既不是老天示警,也不是老天生气,而是不忍,纵观皇后所为,除士子一事,又有哪件祸害邦国、对不起黎民?不知谁先起了头,越来越多人念起皇后的好,想起原来她早做过诸多好事:驱逐外敌、平定内乱、归权李氏、禁毒除害、开办学塾、推行改制,哪一件拎出来算不得大功、大德?这样的人要被绞杀于白马台,老天才会不忍吧……
刑场外围的街道拐角停着一辆马车,李澈透过窗帘缝隙目不转睛注视着被人们围住的刑场。虽然看不见,但他知道刑场中央的白马台围着一圈白幔,白幔里铺一张竹席,母亲此刻正跪坐其上,等待最后一刻的到来。知道她穿一件广袖黑裙,裙摆绣着洁白的云,衣袖上绣着振翅的鸟儿,很庄重很华贵,是他接她时带去的。发髻是安陵挽的,簪一支银簪,母亲说银簪好,能让人静下来。
人们想到了很多她的好,也有些没想到:大辰后来的赋税向利州看齐,一减再减,而利州作为安字军的起事地,赋税起先是她施行的;大辰铁军的一半是她练出来的,她训练安字军的法子已经编成册在各军中流传;震慑外邦的“烟花”与“地狱之火”是她带来的,有它们才叫诸邦不敢轻举妄动;她还舍弃了女儿绕膝的天伦之乐,劝说李绰搭起大辰与其罗友好的桥梁;人们为她下令必要时放弃隶南城失望,却忘了她亲入隶南城,自己也是被放弃的一员。她不是没有错,但就这么让她被处死,老天才是无眼,李澈忿忿地想。可天道无情,老天不会为任何一个人降下所谓的异象,那些不过都是人为罢了。
最要紧的环节便在今日,他做再多手脚都抵不过最后这一环,决定皇后生死的可以说,仍是老天。
李追星言能救她的只有天意,其实不然。他抬眼看天际聚起的阴云,不够,还远不够!即便与司天台经过无数次推演,他也无法肯定这场与老天,天方夜谭般的对赌能赢。如果输,那就是他亲手将绞索套上母亲脖子,他与李追星都会是弑母的罪人!
***
早晨日头还很盛,到辰时末巳时初天边聚起了乌云,临近午时,头顶已是黑压压一片,好似整个天都要砸下来,叫滞闷也加重几分,一丝风没有,树梢一动不动。刑台外围着的人们汗流浃背,个子矮些的几乎喘不上气。
东方永安泰然自若地端坐在刑台帷幕里,闭目凝神。临死前什么感觉?她以为脑中会走马灯地闪现过往,想着过往的喜怒哀乐会留恋或遗憾,却是什么都没有。但也不是一片空白,真要说来,是静,摒弃了一切外在的静,静得听不到周围任何嘈杂,连自己的呼吸也感觉不到。倘能死得如此平静,倒也是她几辈子修来的好福气。
就在她以为自己会这般一静到死时,侍卫的声音将这静谧撕裂一条口子:“直隶隶南城农户送食。”
后方传来回应:“允。”
帷幕被掀开,东方永安睁眼,两张熟悉的脸孔出现在眼帘,上回分别,两张脸上满是劫后重生的喜乐。她在城守府门前告罪,两位老人家并没有来,不知是否因为对她失望。此刻,老太太已是泪流满面,老头子亦红了眼眶。
“你们不怪我了。”会来定然是原谅她了。
老太太不住点头,老头子:“怪什么,别说您是皇后娘娘,换作他人,只要是脑子没糊涂的,都得这么考量。”
“妹儿啊。”老太太抹把泪,“咱不晓得那什么大道理,咱只知道,你不是坏人,老婆子我相信自己看人的眼光。”她将手里的篮子放下,掀了盖子,拿出几只瓷碟摆放好,将竹筷递给东方永安,“说好离开直隶前定要来我家坐一坐,你就那么走了。再见已是……”说着又啜泣起来,“咱说,说好的,你,尝尝老婆子的手艺,可好吃。”
东方永安将每只碟子里的小菜都尝过:“好吃得很,做您的家人有福。”
“若是你能好好的……”唉,哪儿来那么多若是。
老头子拍拍自己老伴。
“等下就回去吧,路途远,妹子也不想叫你们看见……”
“我,我们明白。”谁愿意叫人瞧见自己死的样子呢。
这厢说着话,那厢侍卫又喊起来,少时,帷幕再次掀起,一名女子牵着个小姑娘入内,小姑娘一上白马台就奔过来,扑在东方永安跟前泪汪汪地喊了声:“婶婶。”
老太太瞧着她们:“你们也来了?”
孩子母亲回:“不能不来。”
“小娃儿……”
东方永安也是这样的顾虑,摸摸小女孩的头发:“谢谢你来看婶婶,看过了,跟娘亲回去吧。”
小女孩摇头,她母亲道:“孩子懂事了,不必回避,她珍惜的人就让她好好陪一陪。”
“婶婶,我给你带了礼物。”小女孩从怀中摸出一顶白色小花编成的花环,见花瓣耷拉下来,颓然道:“蔫了。”
“没关系,依然很好看,婶婶喜欢。”她探过身,“能给婶婶带上吗?”
小女孩替她带上,才有了些许笑意,随即抽噎起来:“娘,娘亲说婶婶要去很远的地方,我以后是不是见不着婶婶了?”她从母亲的包袱里拿出画卷,“婶婶给我的画,我藏得很好,你看。婶婶,你能不能不要走?”
东方永安嘴角禁不住发颤,好容易稳住声音:“妮妮上学没?”小女孩点头,“就像妮妮要去学塾,婶婶也有婶婶要去的地方,等你长大就明白了。”
“还要等那么久吗?”
“很快的。”
“一点也不快。”小女孩委屈地扑进母亲怀里。“我不明白!”
他们起了头,许多人请求送皇后一程,有长阳、直隶的,有千里迢迢从利州赶来的,人们涌向前,守卫干脆撤了阻拦的鹿砦。人群涌到台边,却意外地有序,没有推搡挤轧,探着头争相与东方永安说话,好似不是在刑台,而是在路边、在市集最寻常的遇见、闲聊。
各方瞧着此情此景心思不一,监刑与守卫摇头惋惜,世家暗骂虚伪,有人悲有人喜,有人盼着午时不要到来,有人恨不得立即行刑。这些心思李澈全管不着,他频频将头伸出车窗,瞅着乌沉的天,云间隐隐有紫光闪过。司天台预料不错,今日的确有大雨的迹象,可到现在那云纹丝不动,潮湿滞闷让他更是焦灼烦躁,几乎坐不住。老天若是赶不及,下再大的雨有何用?
他最担忧的事发生了,天没动,刑台那边先动起来。时刻将到,守卫开始驱赶人群。方才还轻松闲话的人们,面色陡然一凝,在“拜别娘娘”的喊声中齐刷刷跪下去,闷声一拜。没有悲戚的嚎哭,也没有动情的送别之语,却叫外围干看着的心中一沉,也压上块大石头。
人们退到警戒线后,谁说了句“老天无眼”,仿佛应了这话,疾起一阵风,旋即紧绷的弦断了似的,豆大的雨噼里啪啦落下。监刑官抽出火签,台下提着白绫的行刑人待命,正要掷下,场外有人大呼:“请等一等。”来者拨开人群,顶着越下越急的雨边跑边挥手,“容曲某送一送。”
瞧清是内阁双辅之一又是太子之师的曲书臣,监刑官手里的签缓了缓,守卫等他到跟前替他掀了帷幕:“大人还请长话短说,莫误了时辰。”
“你来做什么?”别人来就罢了,他一朝廷重臣众目睽睽下跑来,东方永安未料到,而且他们之间也没什么好说,该说、该交代的在隶南城都说完了。要说是特意来送她,他们之间也没那情谊。李明珏、李澈、李追星一个没出现,他来算几个意思?
“娘娘,曲某来送您。”
东方永安抬头望天,今日雨不会小:“得了,有什么话赶紧说,别叫所有人在这儿淋雨。”
说话档口闷雷由远及近、漫滚而来,风也大起来,吹得雨点乱飘,曲书臣跑得急,此刻淋成落汤鸡,有点狼狈。他勉强扶住自己的乌帽,一面从怀里掏出素绢:“娘娘还记得,以前有一次您将曲某叫过去,让曲某写三个字,当时只写了两个,还差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