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于已临近春日,复苏的时节不宜杀戮,再者朝廷要准备第一场春试,为免耽误农时,安排在冬末春初。因为是第一场,从未办过,调派诸多人手,忙得不可开交,仍混乱如一锅粥,这种境况下,既不合适,也顾不上处死皇后。按例,可推迟至今秋,但朝臣认为,民众在等一个交代,不宜拖得太久,为表朝廷之决心、公正不偏私,监国太子拍板,定在今夏处刑。
听到这个消息,东方永安有些庆幸,天可怜见,还能让她看到春试举行。如果可以,她想亲眼一睹,当然,若上表请求,她知道内阁会同意。但……她没有提出,怕看见阳光下的热闹,就不甘心再回到冷寂的黑暗。这辈子后悔的事少之又少,可不要临到尽头,反生出后悔来。看似坦然、从容,那是装出来的,蝼蚁尚且偷生,何况惜命的她。
门上铁链哐当响,她抬头,一段时日不见,李澈似乎没变,又似乎长大许多。
“母亲。”他像之前一样,盘腿坐在板床前铺了枯草的地上,“儿可以满足您三个愿望,您有没有想做还没做的事?”
东方永安张口欲言,最终摇了摇头,该说的都已说,没做的也做不成了。
李澈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春试将近,那是您一手推行的,不想看看吗?”
“不,合适。”当听政皇后时将一生的话说完了,如今懒得连开口也嫌费劲,话少的结果就是声带像生了锈。
“您拼尽全力的努力,应该要看看结果。”他起身过来,将她扶起,“看了,才能没有遗憾。”
因她久不见阳光,在牢狱门口,李澈停下,等安陵给她罩上黑色幂篱,才牵着她上了马车。马车驶得平稳,应当是穿过石板大街,马蹄铁撞击石板发出清脆的哒哒声,之后应该是到了繁华的市口,往日令人烦躁的喧闹,听起来暖意满满。东方永安微闭上眼,倾听各种叫卖、调侃、笑语,甚至口角,这就是烟火气,能让人感觉幸福的烟火气,人间不多值得留恋的东西之一。她贪婪地吸着鼻端浮过的气息,汗味、香气,食物的香味、女儿的脂粉香,连夹杂其中的马粪牛粪味都让世间变得鲜活。
她一生都在努力拼搏、挥霍汗水,不论是那一世、还是这一世,都朝着明确的目标不回头、不侧目地奔跑,走得太快,赶得太急,现在才停下脚步,能可好好“看眼”路边的“风景”。这景,她要放在心里,因为它如此美好。真奇怪,以前走过许多遍这些路,从未有过类似的感觉,而这次,她甚至没有亲眼看见,只凭入耳的声音、入鼻的味道,便能在脑中绘出这副最可爱的图。
苍白嘴边浮现的笑意,让李澈也跟着弯起嘴角。他这位母亲很奇特,似乎颇有城府,朝堂上翻云覆雨、手到擒来,又似乎很简单,很容易就能猜到,她的喜乐所在。
春试长阳试点便在改建好的一苇馆,一苇馆占地颇广,从外头看来,一色的重栱单昂,青瓦飞檐,鸱尾向天,内中另有乾坤,以小径、树林、竹林、水池隔出不同的区域,没有指示,初入之人迷路都是有可能的。当然既是春试,布局图与指示牌皆一早安排好。
马车隐在一苇馆外的树后,他们没有下车,东方永安挑了帘子,悄悄望几眼。学子们或是抱着竹篮、或是背着考箱排在门前,正在接受检查,有人跃跃欲试,有人紧张措手,好奇、期待、懵然、笨拙,百态尽落在她眼中。虽然队伍里平民子弟不多,但能有好的开始,她已满足。因为她知道,这一选才制,会慢慢走向兴盛,给世间带来长足的发展、带来一轮又一轮繁华,以它蓬勃的生命力走过千百年,然后在久远的未来迎来属于它的衰老。
到那时,人们会呼唤、寻找新的选才制,如她今时做过的一般。
萌芽、成长、兴盛、衰落、消亡,伟大又奇妙的万物轮回、世间法则。
他们就这样默不作声看了许久,东方永安放下帘子:“可以了。”
“还有一处。”李澈探出头说了句,车夫调头。
马车再次停下,李澈示意她掀帘,这一次他们停在一座小些的学塾前,东方永安认出来便是那间她曾劝学过的学塾,女子学塾。门前同样排着队,不过都是女孩子,抱着文房四宝,个个热情洋溢、笑靥如花。
东方永安鼻子骤然发酸,回望李澈,“女子试亦在今日,您的心愿儿子明白,必当谨记。”李澈道。
她不住点头,连道:“好,好。”这样便好,这样便够了。当世间的男与女,都发挥出他们所有的潜力,社稷会发展成什么样子?文明的上限在哪里?她看不到,但她期待。
“还有什么想做的,母亲不妨直说。”
东方永安笑起来,心中大石落地,笑得前所未有的轻松:“的确还有一件,只是不知来不来得及。”
半个月后,她再次离开牢狱,只是此次没有去其他地方,而是回到东方府,与东方家两个女儿东方艳、东方苏苏一并立在东方氏先人灵前。香案上供果馨香、长明灯长明,上过香,三姐妹齐齐跪下,一叩到底。
“我们都很好,请父母亲放心。”
“东方氏,血脉长存。”
“东方之名,世间留音。”
再起身,三人彼此相望,含泪而笑。三姐妹终得于东方府再聚首,“必要再兴东方氏”之言犹在昨日。而今,一门两后一主政王妃,谁人不识东方氏?“我会在孙辈里挑两名出众的回东方府立嗣。”东方艳道,“香火传承并非只有一种方式,咱姐妹与咱们子子孙孙身上流的也都是东方氏的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