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内心好不雀跃，一眨不眨的盯着那些墨字，不自觉就念了出来：“《论衡·说日》 儒者曰：日中有三足乌，月中有兔、蟾蜍。古人把金乌作为太阳的别名，其形象是一只乌鸦蹲据在金光闪烁的红日仲央。哦，是太阳。。。如果这符号真就是金乌，那他。。。嗯？名字是太阳？还是说他住在。。。太阳？日出？总不会是日本吧。。。不可能啊，他说的话我都能听懂。”
“小同志，不能打扰别人看书啊。”
我慌忙起身道歉，这提醒我的人是图书馆的轮值副主任，见我面前摆放着几乎等身高的书籍，便好心问我是在查什么，他或许可以帮忙。
意外之喜，我也不客气，说自己对偶然看到的一个符号很感兴趣，边说边递上我的备课手册。主任推了推眼镜，默视我凭印象记下的符号。
“诶？这好像是。。。我记得大概在。。。小同志，你跟我来吧。”
“谢谢主任。”
经过一排又一排的落地书柜，我随着主任来到了报刊区。他找出一份又一份的旧报，又否了一份又一份的旧报，最后，他确认了手头报纸的日期，欣慰一笑，轻轻拂去落尘，翻至某内版，指给我看刊在角落的一张黑白图片，但我第一眼注意到的却是两个十分熟悉却不愿回想的字。
“这是97年，呃，不对，这报纸是97年的，但其实86年就有当地农民向公侒机关报告，说可能发现了一座古墓，相关人员去实地考察后却一无所获，直到97年，才有这一块古砖现世，至于墓嘛，还是无影无踪。这张实物图呢，拍的不够清晰，不过文字描述还算详细。我简单点跟你说，古砖的发现地在陕西蒲城，是一个小县城，你肯定没听说过，具体呢，是在泰陵附近，唐玄宗李隆基你肯定晓得呀，喏，自己看，刻在古砖上的这个字，和你想找的符号是不是很像啊？”
十二年前的旧报，二氧化硫早已挥发殆尽，纸张恢复了它泛黄的原色，加之这照片本就是黑白的，像素也差，整个纸面好似被盖了一层毛玻璃。
在我看来，这古砖上的刻字分内外两部分，囗在外，内里是一个 ‘子’，也可能是没写标准的 ‘千’字。只不过，‘囗’ 字的运笔不够方直，更像是画 ‘圆’ 不成反类 ‘方’。
截止此时，刊登在这份旧报上的模糊刻字的确最像已困扰我多时的梦中线索，然而我的心思却不在此。唉，蒲城，我怎么可能不知蒲城是何处？那里生活着与我血缘最近的一群人，埋葬着我可怜的母亲。除此之外，86和97这两个年份都令我毕生难忘。
我对主任道：“说来惭愧，我是中学教师，可这个字却从没见过。拆开来看都认得，合在一起嘛，真不知道该怎么读它。”
主任把那报纸仔仔细细地整理了，又放回原处：“同感，同感。我是前几年凑巧听过馆里举办的一场讲座，主题是古代文字的消亡与变形，不然啊，我今天可不敢同你自吹自卖喽。”
我笑：“您太谦虚了。那它不是符号，确实是咱们中国的文字？”
主任点头：“是汉字无疑，读作 jian （三声）。刚刚给你看过的报纸，就是主讲人任教授用到的资料之一，他也是当年第一批到蒲城接触那块古砖的人员，他现在可是咱们国家考古界的泰斗。根据任教授的研究，并结合碳14测法，认定古砖是唐朝烧制的，所以，没找到那座唐墓就很可惜喽。任教授说，jian这个字内部的正确写法呢，是一个卍字，晓得？佛家那个卍，有吉祥万德之意。因为经风历雨嘛，看起来更像是 ‘子’，现在的字典里也只能查到这个囝 字，而且文字编辑都是电脑排版了嘛，不得不用囝 来代替。但其实呢，它的原始 卍字版本，从被创造至唐文宗时期被官方明令废用，大概只持续了百余年，真正流行的时间就更短啦，仅二十年左右。现世有据可查的原形字大概不足三十个。”
我十分不解：“二十年？这怎么可能？那可是唐朝啊，唐朝好像延续了三百年吧，为什么会出现一种只通用了二十年的文字？”
主任颇为感慨：“是啊，泱泱大唐，万国来朝啊，但你别忘了，有一个女人把唐朝给拦腰截断了嘛。”
“您说的是武则天吧，”，我恍然大悟：“难道这个字是她在那个。。。武周时期创造的？”
主任道：“对，这个 jian字就属于——则天文字。我之前说流行了二十年其实并不精确，根据任教授的研究啊，在我国，直到宋朝的一些文献、石刻等还出现过则天文字，而且远播至日本，大概是我国的明朝末年，日本人的名字里呀，还在使用则天文字，可见它的影响力之深远。我当年听完了整场演讲，我记得古砖上的这个刻字是 ‘月’，外面的囗或者说是圆圈，正是古人‘天圆地方’意识的具象表达，你可以理解为圈圈加吉祥万德等于月亮，很好记的。而你只见过一眼的这个符号呢，如果它也属于则天文字，圈圈加三足金乌，那代表的就是——太阳。”
主任的博闻广识着实令我深感佩服，但他这番侃侃而谈却使我愈发困惑了，梦中救我的哥哥怎么可能与诞生在千余年前的则天文字有关呢？我是不是犯了方向性的错误？
我道：“主任，这些古代文字真的很有意思，也极富智慧，不过，和我要查的符号无关。”
主任轻叹：“是啊，你自己都忘了这个符号的出处，或许它的确与则天文字无关。在咱们脚下的这片土地上，古人创造的文明远可追溯至七千年前，这小小符号，好如一粟之于沧海啊。唉，小同志，我是帮不了你啦，以我的见识，我只能说，它是则天文字的可能性非常大。呵呵，如果有兴趣，可以去看看唐史资料，哦，我们馆里还收藏有地方志、家谱等，说不定，这符号是一个家徽。”
“听您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啊。”
“应该的，应该的，这就是图书馆和我们工作人员的职责所在嘛，小同志，再会。”
“再会，多谢主任。”
告别了副主任，我看时间还早，便去了史类藏书区，翻了三四本唐朝正史，对则天文字都是一笔带过，仅记载了创造年代，还不如主任的介绍全面呢。不过这也不奇怪，一种被官方废用了千余年的文字，除非是如任教授那般的专项研究人员，其他人肯定听都没听过，只能在专业文籍里一探详情。
“对不起，真对不起。”
被旁边人的手肘轻轻的碰了一下，她道歉态度极其诚恳，我也赶紧说没关系，彼此相视一笑。是两个非常年轻的姑娘，甚至还有点稚气未脱，是附近那所知名大学的学生，为一本资料而特意来此。看到我拿在手里的书，误以为我是她们的学姐，我于是稍作解释，说我只是想了解则天文字。
两个学生真是活雷锋，几句话就让我知道了则天文字的来历，又花了三四分钟给我这门外汉讲解武周和大唐之间的关系，而且，看过我写的符号之后，她们也赞同主任的说法，说它很像则天文字里的 ‘日’字。我向二人道了谢，心里却还是看不出任何联系。我无聊的翻阅史书，她们去一旁查找书籍。
“去月老祠？论文不要写啦？”
“可月老祠的婆婆真的很灵啊，我上次求的卦象是大吉，第二天就在食堂和他说了第一句话。”
“喂喂，纯洁的男女感情怎么能靠那些。。。呃，封建迷信来维护呢？”
“难道要我直接去追他呀？当然是一步步来喽。”
“我帮你去要他宿舍的电话？”
“太好啦！那你也要帮我打电话约他出来！”
“切，胆小如鼠，还谈什么恋爱啊。你爱他，爱着他，就像老鼠爱大米，不打电话不。。。”
“五音不全，难听死了。万一被拒绝，岂不是很丢脸？”
“哼，谈恋爱就得不要脸。”
“你这是骂我呢？等会儿不请你吃午饭！”
“别啊，午饭还是要请的，之前都说好了。”
十分钟后，我信步走到了月老祠，满目翠色，凉风习习，万竹抖擞。只不过，游客也太多了吧，这还没到五一黄金周呢。挤在二十余米长的队伍里，我假装防晒，用备课手册遮住了大半张脸，这要是碰到了熟人，肯定都认为我是来求姻缘的，我免不得要费一番唇舌解释上个月和晏恒拜拜一事。
科学为主，宗教为辅，世人迷惘时，超自然的力量虽然不可能解决问题，至少是一个心灵的寄托嘛。
被二十四五度的日头晒了两个多小时，终于教我看清了高人真容，说她一百岁我都信。老妇半低着头，枯枝般的手点了点旁边一块用纸箱子做的告示板，上书十个大字。
问事免费每客限贰分钟
依她手势占得一卦，老妇眼皮都不抬一下：“女伢儿问姻缘？”
我心话来这月老祠的当然是问姻缘啊，面上客客气气道：“是呀，阿婆，啥时光啥地方能遇到他呀。”
老妇微扬脸，对上她浑浊双目，我有一瞬心慌失神：“你自己选中的这个卦象嘛。。。名为 ‘风水涣’，散亦是聚，聚亦是散。”
我似有所悟：“阿婆是讲。。。我已经见过他？他就在我身边？”
老妇的口吻似嘲弄：“我可没有讲，女伢儿心急嫁老公呀？！唉，好好活着，这辈子。。。长得很！”
因为那每客限两分钟的规矩，还因为后面排队的人不停催促，我原本已起身要走，但当她说出 ‘好好活着’四个字时，我心神大乱，浑身似有千斤之重，不受控的落回那灰扑扑的小马扎上。
“阿婆晓得我为啥来问事？阿婆，我实实在在搁他在心头！可我不晓得他是啥人！”
“枣儿瓜！”，老妇极不耐烦的斜眼瞥我，挥手赶我走：“尽该好的时光，你不晓得珍惜啊！！走，快走！哦，不可原路回去，行路要避车。”
“可阿婆还没告。。。”
也不知是谁推开了我，我这回是不走也得走了，打量着越来越长的队伍，心话改天再来吧，把机会让给游客。向前走就是湖边了，我转身沿原路离开了月老祠。心说周易八卦博大精深，‘风水涣’究竟该怎么解释，聚散怎么能是一回事儿呢，难道我与他永远只能在梦中相见？还是只在我快死的时候，他才肯现身送温暖？
我不舍得在景区周遭吃饭，走了大半个钟头，来到了小时候生活的附近，这里每条街巷都有物美价廉的饭馆。
嘭
我被撞出了很远很远，重重的摔落在一片树荫下，围观人群惊喊救人，那肇事的小轿车一脚油门便逃了，半落的车窗似露出我曾熟识的眉眼，我心有不甘，张口要唤他的名，却再也做不到了。
2009年4月1日15点，我真的死了，我如是想。
“顾月晚？顾，月，晚，装睡是没有用的！”
“阿婆？你不是那个在月老祠算卦的。。。我。。。我这是在。。。”
我身处一间十分敞亮的厅堂，这里四壁空空，只有那写了 ‘十字箴言’的寒颤的告示板。老妇便站在我面前，不同的是，她双目炯炯有神，人都显得年轻了许多。老妇潇洒地打个响指，变戏法似的拿出两张寸宽黄纸，左右手各持一张，上面都是鬼画符，看得我眼花缭绕。
“老规矩，两分钟，选一个。”
人对未知都有一种本能的抗拒，我不自觉的摇头：“不会选。”
“死都不怕，还怕学习新知识？” 老妇一脸不屑。
我一头雾水：“啥新知识？”
这老妇的突然出现包括她的言行举止都让我觉得莫名其妙，我于是试探着问她是不是人贩子，给我灌了迷魂汤，要把我卖去深山老林。
“卖你？”，老妇撇嘴：“哼，我把你卖回你老家哟！”
心话倒是在报纸上看到人口贩卖在那儿十分猖獗，我装作虚心求教：“阿婆为啥晓得我是顾月晚？是阿婆救了我？”
“呐，选一个，快点，已经浪费了一分钟。” 她冲我扬着右手的黄纸。
“则啥？选啥？”
老妇又一次扬动右手的黄纸，笑眯眯的向我解释：“你不是常怨老天爷待你不公吗？我就是来救你的，选右边，我去酆都求那孟老婆子，教你投胎到富贵人家，下辈子人见人爱万事如意。选左边，你。。。你如愿去寻你搁在心头的男伢儿，但是死是活，我概不负责。”
“投胎？”，我越发糊涂了：“我真的死了？既然死了，人怎么可能有下辈子？阿婆，封建迷信要不得呀！”
老妇毫不掩饰的送我一个大白眼：“你以为自己是树新风好青年呀！不迷信为什么跑来月老祠求签问卜？不迷信为什么梦里见过他便念念不忘？”
我突然头疼的厉害，力气渐失，意识都集中在她两手拿的黄纸：“阿婆既然知道我的困惑，为什么不肯直接告诉我他姓谁名谁？！”
老妇敛了笑意，左手微蜷，似要攥碎那菲薄黄纸：“他是你的前缘，是你万劫不复的前缘。”
“万劫不复？可他对我的关心是真。。。 ”，我眼皮很沉，再难看清老妇的表情：“我选。。。”
闭眼之前，我用指尖捏住了那险些皱成一团的黄纸。我仍不敢相信发生在眼前的这一切，可是，为了能与他相见，我愿意接受最糟糕的结果。
在彻底失去意识之前，我想起了一件次要的事：“阿婆究竟啥人？”
“这个嘛，你们通常称我 ‘月老’。去吧，月晚，愿你不负本心。再会，你我大唐再会。”
“大唐。。。那他是。。。”
【11-6-2020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