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媚伤心绝望的离开内室,李显几乎是后脚追着她逃了出去,光顺伏在李贤怀中啼哭,李贤劝不住,只得向外婆告辞,带着儿子匆匆离开。
杨府家奴端着汤药不知所措,我接过来,蹬掉鞋爬上床去,舀了半勺喂给杨氏,她果然喝不进,至多二三滴进了嘴巴,棕褐的液体顺着她唇角滑去颈下。
这并非我第一次送别至亲,死亡于我并不陌生,我不害怕却为离别而伤心,留给亲人相处的时间只能以秒来计算了。前世阿婆弥留之际,也曾似酂国夫人这般,唤着我阿公的乳名,说自己要去找沈家的小阿哥,让我给她梳头洗脸,还要在手腕戴一串茉莉花镯,漂漂亮亮的去见阿公。
“阿婆莫怪阿娘,”,我继续喂杨氏服药,也继续拿帕子清理她皮肤上的药汁:“阿娘尽心尽力,可阿婆年事已高,着实。。。着实。。。”
酂国夫人端详我眉眼,她笑意慈和:“瑜儿大不懂事,岂可怨恨姨母?速速归家,阿婆庇护瑜儿。你我女子一生所求唯良人相伴,杂念乱心费神,戒之忘之。”
清楚杨氏再不可能清醒,我黯然泪下,旭轮代我接了药盏,他耳语道:“阿婆自身无力吞咽。你且去劝慰阿娘,或歇息片刻,我在此服侍阿婆。”
“唔,也可。”
出了卧房,雷雨已转为淅沥小雨,时近霜降,每一阵骤起的风都令人全身颤栗。我自言天冷了,宁心便要解自己的长袖衫子给我遮风。
宁心勉强识得一些字,许多规则道理并不懂,譬如人之贵贱,譬如生老病死,但张娟娘这番良苦用心于女儿却是好事,在宁心的认知里,有一个称为父亲的男人常年在外州公干,不知归期,母亲有些古板且严厉,而阿姐也就是我是对她最好最宽容的人,所以她也以善良回报我,自然而然。
我制止:“不必如此,随我回房添衣。”
“嗯。”
因往来频繁,杨府为我们各备了房间,可供随时歇息,常用物什也都齐全,便在酂国夫人这进院落的后一进院。回房,我给宁心也加了一件锦背,我计划去见武媚,宫人道是他们片刻之前回宫了,听武媚与李贤提及武元庆武元爽等人,大抵是与酂国夫人的身后事有关。
旭轮还没忙完,二人便在杨府四处走动杀时间,却意外的听到微弱的呼救声,继而目睹了一桩令人发指的恶行,施暴者在我推开门的一瞬停止了罪恶,他错愕的瞪视我,受害者则趁机推开了他,我想喊住她留下指证,她却与我擦身而过,掩面逃离了。
秋日冷风骤然灌入房内,一道道纱幔随风卷动着横飞着,这房中未燃烛火,因而光线晦暗。我的心跳的极快,头脑也莫名晕涨,也许是因它太过丑陋,也许是我第一次目睹刁风弄月,精神受到了莫大的冲击。
贺兰敏之提起雪白的吴绫裈,他坐在床侧,似笑非笑的问我:“为何未随皇后还宫?”
我思绪稍镇定,两三步冲到他面前,挥手便掴了他一掌:“赵家表姑是我阿兄心仪之人,为何事事针对阿兄?!”
我用了十足十的力气,但贺兰敏之好像并不觉得脸疼,既不还手也不骂我。
“不可面视表兄,”,他随手披了汗衫,试图推我背过身去:“女子需顾惜名节。”
这话从他贺兰敏之的嘴里说出来,当真能令人喷饭,我继续踢打他:“坏人!天下第一号坏人!”
他推着我的脑袋将我推后了两步,我胳膊短,使劲伸展却碰不到他分毫。
“月晚为赵氏鸣不平?可赵氏对七郎不即不离,月晚以为赵氏究竟是好是歹?赵氏于五郎是益是损呢?” 贺兰敏之的态度无所畏惧,便愈发的可耻,令人憎恶。
我骂道:“赵娘子是对是错干你怂事!莫说毁其名节是为帮我阿兄!”
我还没说完,却被宁心拉住:“我怕,阿姐快走!”
我这才留意这间卧室,杨府家奴似木俑陶塑般一动不动的跪在角落,已是见怪不怪,我分神思考原因,心瞬间凉透了,准太子妃,皇亲外戚,他全然不在意她们的身份,肆无忌惮的作恶,更别说那些被武媚派来的女官内职,便是受了天大的委屈,恐怕也不敢提一个字。
为一己私心,贺兰敏之究竟伤害了多少无辜女子?这不是无羁风流,这是自甘堕落,是自取灭亡!
没人敢堵我的嘴,我大可继续痛骂他,可我知道这毫无用处,他不会放在心上,我忍不住嗤笑,指他说道:“似你这般无耻之尤,上帝开眼,当以天火焚为灰烬。”
贺兰敏之原本还算温和的眼神骤然变了:“表兄素来爱护月晚,月晚竟如此。。。毒咒表兄?!”
直到走出很远,我才发觉自己后背尽是后怕的冷汗。贺兰敏之那五味杂陈的眼神在我脑海挥散不去,这一切都发生的太快也结束的太快,宁心精神恍惚,只晓得自己目睹了一件坏事。
“阿姐,方才究竟。。。”
“无事,”,我揽着宁心的肩,默默向天祈祷似这般罪恶要永永远远的远离我的小阿妹:“方才无事。”
“可赵。。。”
“哎呀,我说过无事呀,快快去寻四哥!”
若是由我做主,贺兰敏之必须受到严惩,但考虑武媚已向酂国夫人立誓,猜测武媚不会因一个赵子嫣而让老娘抱憾而终,而且,一旦我将此事公之于众,李弘和李显一定会伤透了心。忍了两日,未闻常乐公主向李治讨说法,知赵家或者说赵子嫣本人有意隐瞒,我也不得不保持缄默。
但贺兰敏之也遇到了一件棘手事儿,杨思俭托酂国夫人的子侄们传话,说自家女儿怀孕了,教贺兰敏之速速托媒提亲,然而,贺兰敏之却并不想为自己的罪行负责。
武媚听杨知庆说罢,立刻问道:“夫人可知此事?”
杨知庆不过十七八岁,人生阅历基本为零,何况面对的又是武媚,难免畏手畏脚,结结巴巴的回答没敢告知酂国夫人,估计贺兰敏之这个肇事者也没提。
武媚又问贺兰敏之为什么不在府中侍奉,杨知庆道是酂国夫人今晨精神尚可,说想吃鹿肉,贺兰敏之便带了家奴,一行人入上苑猎鹿去了。那附近山林茂密,常见野兽出没,百姓猎得了会卖给上林署换钱,权贵们懒得打猎时就可以直接买回新鲜野味。
午时前后,贺兰敏之回府,鹿被送进庖室料理,武媚命他尽快向杨家提亲。如果杨氏女没怀孕,贺兰敏之挨五十大板那天便是‘结案’了,但既然杨氏女有了孩子,由贺兰敏之娶她过门,这件丑闻才能彻底的宣告终结。
贺兰敏之梗着脖子,冷冷的说:“敏之心有所属,不敢应此婚约。”
武媚的脸色本就难看,见他公然顶嘴,因而愈发恨恼:“今时今日,你终身大事自是由我做主,我非是与你商酌!”
“呵,昏姻事大,子侄晚辈无权擅做主张,”,贺兰敏之跪地叩首,他微微笑道:“然姨母神色严厉,既是皇后命令臣子而非家事,便请殿下恕臣。。。抗令。”
我给武媚端了水,劝她不要动怒,武媚啜了一口水,她看向故意找茬儿的贺兰敏之:“姨母或皇后,家事或公事,你必得迎娶杨少卿之女,所谓心仪之人,你大可纳其为妾。”
贺兰敏之咬牙:“倘或敏之不愿委屈心仪之人?如若姨母强迫敏之与杨思俭结亲,敏之愿纳其女为妾。”
武媚清楚贺兰敏之不会让她痛快,他一切言行都是出于报复心,她瞥他一眼,十分不屑道:“我无暇与你废话!杨氏腹中骨肉乃你所造业债,你岂可不认?!再若推诿,我定将你二人流放三千里。”
好家伙,当世刑分五等:笞、杖、徒、流、死,可见流放之刑仅次于死刑,而流放又细分为三等:二千里、二千五百里、三千里,被判流刑的犯人到了目的地需服役一年,啥脏活苦活都得干,然后落地为户,除非大赦,甭想着回老家喽。
贺兰敏之闭嘴,终究他不是武媚的对手。
一个时辰后,酂国夫人吃了贺兰敏之亲手猎得的炙鹿肉,望着拥在床前的三世儿孙至亲,杨老太太满意而笑。忽然,她牵了我与贺兰敏之的手叠握一起,与武媚默视彼此,她并非迫使武媚选贺兰敏之为驸马,而是最后一次提醒女儿保证贺兰敏之的安全。很快,酂国夫人平静的故去了,武媚迅速拉开我的手,带头哭别慈母。
整座杨府犹如淬染霜雪,远望满目皆白,连片的挽帐翻飞风雨中,呼啦,呼啦,好似群鸟离巢时发出的振翅声响。老娘生前信佛,武媚自请了大慈恩寺的大德高僧入府做水陆法会,众僧身披袈裟,盘坐蒲团,口中诵念超度亡灵的经文,气派更彰显孝心。
李治以刑部尚书卢承庆摄鸿胪(寺)卿监护丧礼,尚书(省)右丞皇甫公义等人充任副手。李治不能亲临杨府,敕命宰相戴至德持节吊祭,已是无上哀荣,更遑论在京九品以上文武及诸亲命妇挤满了杨府的前宅,换言之,凡流内京官悉数到场,男宾女客无不致哀哭嚎,声达云霄。
李光顺被人教导着跪地行礼,小身子不住的扭动,一心向往灵堂以外的世界。孩子并不理解我们因何悲哭,太过年幼的他尚不懂什么是再难追回。而在酂国夫人的房中,还留有半卷《大宝积经》,武媚尚不及誊抄完毕。从未见过武媚如此脆弱的一面,她无力的蜷缩在玉榻上。李弘双膝跪地,头埋进武媚怀抱,哭的不能自已。
“为何爱慕之人却要让与七郎!为何无奈迎娶之人使我沦为天下笑谈!若因儿身在储位,恳请耶娘今日将儿废黜!儿甘愿让位与六郎!只求携子嫣远离长安!!”
“你欲舍弃耶娘?!!”,闻言,武媚周身大震,她蓦的撑臂坐起,她的怨怒比面对贺兰敏之时更甚,她毫不留情的举手挥向李弘:“大唐皇太子岂可因一女子而辜负臣民?!当知此言必骇动九州!你何来资格谈让?!储位是尊荣更是使命!至尊册你为储,寄天下与你,你竟这般。。。背弃君父?李弘,我话与你知,储位要争要夺,绝不能让!李建成,李承乾,李忠,你欲效仿阿谁?!”
旭轮的脸上写满了同情与恐惧,他小心翼翼的关上虚掩的房门,拉着我快步离开。对这个无意间撞见的秘密,我们默契的选择即刻起将它遗忘。
是夜,武媚小产,没能保住胎儿。她安静的躺着,一声痛也没喊,李治殆不胜哀,他寸步不离的陪伴爱妻,却是无话安慰。李弘脸侧的指痕几不可见,他临门却不敢进,不住的流泪哽咽,他认定是自己害死了那未出世的手足。
她是武媚,她用了二十年的时间,从李世民后宫名不见经传的才人成为辅佐紫微的皇后,间接影响着一个万邦来朝的强大帝国。她本身就是传奇,她是这尘世间所谓不凡之人的代表。她早已习惯佩戴名为‘坚强’的面具,同一天,永失慈母,引以为傲的长子想要抛弃她,无辜的小生命不幸离去,纵然正承受着常人难以想象的锥心折磨,犹不肯被人看清她的软弱,她始终是屹立不倒的大唐皇后。
我的视线转向中庭,明崇俨在焚化符纸,为他的皇后殿下尽一份绵薄之力。
“明博士,”,我第一次主动接近明崇俨,接近这个知悉我来历的异人:“此符。。。是为祈福?亦或赎罪?”
他盯着烈烈火焰,清俊的侧颜在火光中时明时灭:“人只能自救,尤其是心伤,皇后此次。。。并无罪过。”
我道:“可是我觉得,这里的每个人每一天都活的很累,像是在赎罪,只是。。。赎什么罪呢?他们生来便有罪吗?”
明崇俨捏着一道符纸无声的诵念,当他松开手时,那道符纸遂飘悬在风中,不坠亦不燃,赤色画箓在我这凡人眼中便是乱而无形的天书文字,藏匿着道门玄之又玄的灵妙神奇。
“求生即是罪,”,他看向我,那道符纸也缓缓的飘向我:“是人的原罪,如果你想活下去,便要夺旁人的寿数。”
我摇头,自信道:“我当然不想死,却也没有害人之。。。”
符纸骤然起火,距我的面庞不过二寸,可我却感觉不到丝毫温度,明崇俨澹然一笑:“撒谎,扪心自问,皇后失子时,你是否暗自庆幸?你宁愿成为太平,也不想沦为籍籍无名之辈,无声无息的死在这里。”
原该燃为灰烬的符纸仍是一团橘色火焰,跳动在我和明崇俨之间,我默认他的话属实,那火焰便自动熄灭了,灰烬扬入风中,消失的无影无踪,如同我的心魔,再不可能被第三人知晓。
明崇俨仰望夜空:“所以,公主这一生也注定是要赎罪的。”
我望他,又望向夜空:“不,我不会害人。”
闰九月,李治追赠已故岳父为太原郡王,酂国夫人自是被追赠王妃,依她生前所愿,她的万年福地位于其父杨达的坟茔附近,没有与武士彠合葬。
也是在这天过后,李治眼疾加重,愈发不能视物。众医官谏言绝不可操劳过度,此后,更多的时间,李治于内宫休养,而武媚责无旁贷的挑起重担,她悉心开导李弘,更加勤劳的辅佐丈夫与儿子。
一入十月,久违的大雪光临长安城,平地三尺余。回顾这一两年,水患,旱灾、蝗灾,粮荒,关中尤甚,有价无粮。眼下,我最喜欢的雪又冻死了好些百姓,由官府出面殓葬,长安附近的几个州县甚至有尽失双亲无力自养的孤儿,只得被外人收养。真可谓多灾多难,这一切似乎都在预示大唐距惊变频发的‘剧情’为时不远了。
“月晚素喜雪日呀?” 见我不时的皱眉,旭轮不禁疑惑。
我摇头,呵一口暖气揉搓双手:“霜雪冻人致死,我不喜欢雪啦。”
时近除夕,李旭轮年满十岁,有了专属他自己的寝宫,便是他出生的含凉殿,临着太液池,我们的距离更远了。我夜里来见他,被冰碴滑倒了两三次。二人临窗赏雪,但我的心情并不轻松,自从酂国夫人过世,旭轮似有重重心事,我问也问不出,大抵是过于伤心吧。
“何不喜雨?”
“雨水过剩将致涝灾。”
“呵,月晚竟如此忧心世间疾苦?”
我出其不意的捂住旭轮脸颊,他因寒气哎哟一声,我窃喜:“是呀,因见哥哥捧卷叹息,我取来翻阅,方知哥哥是同情世人之苦,你我。。。同气连枝,我亦发愿山河无恙。”
“女子宜少读书,”,旭轮笑着把我的手捉进怀里,那暖意直抵我心房:“能谋善断未必是好事,只恐驸马生厌呢。”
“哼,我何必顾虑驸马是喜是厌!”,我偎着旭轮,看早已冰封的太液池为茫茫素色覆盖,心知此刻的温馨终将是余生的奢念,我留不住眼前风景,更留不住他:“哥哥,月晚依旧爱雪,若是与哥哥共赏。哥哥可有偏爱?”
“四时风光各有其美,”,他默了默,温和的回答我:“我并无偏爱,若有月晚伴赏,四时皆爱。”
【09-10-2010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