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蛰才过,暖风拂面,细柳爆青,杏花吐蕊,又是一季生机勃勃的春和景明。花朝二月,李治驾幸曲江,被闷在大明宫数月的我终于等来了放风撒欢的机会。
天子出宫赏春,万年、长安两县发动群众在朱雀天街张灯结彩,大表忠心。旭轮和我有幸同乘龙辇,一路看来,我们一致批判鲜艳有余但精巧不足,尤其李治也瞧不入眼,道是华而不实的人工粉饰远不如啄泥新燕、探青小虫更值得留心观赏。
我心话权怀恩去年到任万年县令,传言他为政清肃,令行禁止,人言‘宁饮三斗尘,无逢权怀恩’,实实在在的直官,却还是免不了这卑恭媚上的俗气,春光难得,有这几天的工夫,让老百姓好好的深耕细作不行吗?非要搞什么面子工程,纯粹是浪费民脂民膏嘛。
车队行过通济坊,望见远处挂满了紫丝步障,它们几乎将花树成荫的曲江围了个密不透风,仅留出尺宽小道供百姓入内汲水。曲江池位于长安城的最南端,广百余公顷,俯瞰是一方‘破’城而出的湖泊,东岸便是享誉后世的皇家游苑——芙蓉园。环顾曲江沿岸,凡水景优美之地无不充斥豪宅广厦,不消打听,宅主必是哪个皇亲显贵。今日参宴的宾客纷纷将自家宅邸打扫一新,宅门外连一片枯枝残叶也难寻见。
李治一左一右的拉着旭轮和我步下车辇,众臣已然跪迎请安。此地虽遍布楼阁,毕竟不及宫中那般高墙四筑,明灿灿的春光没了阻挡,便无所顾忌的照射开来,我一时颇不适应,本能的低下了头,旭轮揶揄我莫不是欠了谁的钱因此不敢见人。
入了芙蓉园,登上蓬莱山,幕天席地,眼中的风景更为敞亮大美,佳肴醇酒纷呈,宾主痛饮欢庆。帐外杏花正肥,渐露艳红褪去的苗头,风拂过,杏花飘散如细雨,草坪铺满了粉白相间的细巧花瓣,如霞如云,稍远处,畏寒的绯樱堪堪冒出星点花苞,撩人偆色的主角只得忍痛让与杏花。然则,相比于百花争艳,天真烂漫的孩子似乎更契合这生机盎然的春季主题。
李贤的次子李光仁与金城县主李季英之子慕容宣超是同年同月生人,两个胖敦敦的小家伙正比赛捡花瓣,撅着小屁股在花树下忙的不亦乐乎,却不知是谁先找茬儿,一个没留神,只见二童拿花瓣当武器,呜哩哇啦的叫嚷着向对方泼撒花瓣。
高岚双咽下一口水晶豆末糕,她笑望着迂回树后寻找战机的慕容宣超:“金城县主成婚数年方得此子,平日里万般疼爱,二郎若非雍王之子,只怕县主定与雍王理论一番。”
我道:“亲生骨肉,县主溺爱呵护岂非常情?况慕容大郎乃吐谷浑王长孙,生而显贵,旁人自当谦让。私心以为,孩童最是质朴纯真,顽闹时只顾痛快,休论龙裔王孙高低贵贱,真若二郎手重,县主不当责备。”
高岚双挑眉:“人无分贵贱?遂不以帝女身份为尊,对卑贱宫奴言听计从?”
我皱眉:“表姑是指上官池飞?”
“若非上官又能是谁?!” 她不满的哼道。
我不觉苦笑:“池飞事事言之成理,我为何不听不纳?落在你等眼里反倒是我少主见!”
“我担心你哪日被家奴欺了却不自知故而好意指点,罢了,不提上官,”,高岚双朝李治所在的朱绫御帐一努嘴,笑意狡黠:“闺中姊妹无不窥议那位薛奉御,独你不上心,此中内情。。。公主可否见告呀?”
李治驾幸芙蓉园,负责铺设装饰、清理洒扫的尚舍奉御早早的在苑外恭候圣驾,才一抬头露脸,十中七八的注意力便定在了此人身上。眼波流转间道他是个多情人,一举一动却是谦矜持度,分明本心并无浮浪之意,只怪旁人以貌观人。李治十分和蔼的唤一声大郎,很快,那位年轻官人的身份就传开了,竟是薛顗。
咸亨二年的五月,城阳公主与驸马薛瓘先后病逝于房州官邸,薛顗兄弟三人扶柩还京,此后寑苫守孝,恪遵礼制,去年秋日便满了二十七月之限。薛顗如今在御前办差,旁人如何不垂涎眼热,却也在情理之中,毕竟皇帝是他的亲娘舅,恩宠自不一般。
心话我是来赏春的又不是来看帅哥流哈喇子的,更何况,薛顗可是我那短命驸马的亲哥哥,我每看他一眼,小心脏就没来由的急促慌怕,就算薛顗面秀如玉我也不敢多看呀。唉,想薛家人六年前获罪离京时,薛顗已是少年,而今容貌却也变了一些,只恐薛绍的变化就更大了,相见亦不相识,不过,薛绍是美是丑都与我无关,李治让我嫁我不敢抗旨,好嫁好散,我走阳关道,薛绍过奈何桥。这辈子仅此而已。
“表姑又来猜我心思,不嫌麻烦呢!”,我佯装不快:“皆道薛表兄姿貌迫人,我偏不爱,依我评断嘛。。。攸暨更胜一筹,所谓鲜肤胜粉白,曼脸若桃红,古有周家小史,今有武家攸暨,难道不是么?”
“不可不可!”,高岚双立时又紧张又担忧:“月晚,不可对武攸暨用心!非是薛家儿郎,阿谁与你匹敌?”
我三两口吃完了手里的透花糍,随口道:“德言工貌,我自会谨守,可我心中深藏阿谁,便不劳旁人费心啦。”
“月晚心中深藏阿谁?”
二人闻声回首,旭轮正含笑注目,那笑意比萦绕的花雨还要温柔,比我舌尖未消的甜蜜还要诱人。二人脸庞烧火似的转红,心思也别无二致,眼前人正是心上人啊。除夕前几日,陈宁心突然告诉我高岚双中意旭轮,我如临大敌,时时留意高岚双的言行,发现并非宁心的玩笑,高岚双不仅琵琶弹的比我好,居然还要抢我心爱的小哥哥!
然而,令我十二万分沮丧的是,我没道理阻止高岚双,因为自第一天与李旭轮相逢我便被宿命收缴了爱他的资格,我宁愿由一个真心之人与他携手此生。高岚双并非完人,但谁没几个缺点呢,统而言之,高岚双是个好姑娘,我也不忍见她遇人不淑,旭轮是最后的赢家,嫁给他,能极大提高她在这场生死游戏的通关率。听到见到的女子多不幸,不必多一个高岚双。
抛开高岚双喜欢旭轮不谈,论出身,高岚双是功臣之后,李家哥仨当年为抢龙椅反目成仇各出杀招,要没她爷爷率领一帮囚徒死守芳林门,难说鹿死谁手,而且高士廉还是对长孙皇后有养育之恩的亲娘舅,实打实的皇亲国戚。唯一算得污点的是高岚双的大伯母——东阳长公主,只因东阳公主曾为新城公主与韦正矩主婚,新城公主一命呜呼之后,李治杀了韦正矩仍不解气,又令东阳公主谪居集州。
这样想着,心中没了甜蜜,只剩酸苦两种滋味交替来回,我略笑了笑:“闺中闲谈,不值阿兄探听。”
旭轮哦了一声,见李弘等人就在不远处,他正要走开,高岚双快言快语:“八郎且慢,月晚方才道是武攸暨貌比周生,惋惜不得以此人为驸马。”
旭轮温润的笑意稍敛,他当即责备我:“知羞不知?!仔细被旁人听去!”
他说罢侧目,正与高岚双视线相触,高岚双凑近与他低语着什么,旭轮默默倾听,我爱看的笑容复又在他唇边荡漾开来。
顿时,似有一颗接一颗的青皮柠檬在齿间炸裂,透骨酸心,紧接着又觉全身血液都被青柠汁替换了,我不禁怀疑自己此刻的脸色也是绿油油的惨淡难看。
我睨着二人,一句又一句,仿佛有说不完的悄悄话。我心乱如麻,无端端又异常惧怕,明明旭轮并没有表示他也喜欢她,明明他和她不一定会结为夫妻。
宁心拉着我慢慢的退离,她抿嘴一笑:“啧,只待雍王、 周王迎娶正妃,冀王便可与高娘子配对成双啦。”
是了,这才是真正令我恐惧的根源——冀王妃,不是眼前这笑逐颜开的高岚双也会是其他女人。我自不忍见旭轮孑然无依,但我做不到坦然接受他的伴侣,这般心情很是矛盾且可笑至极,因为没人在乎我是否接受,旭轮更不会为了照顾一个妹妹的心情而终生不娶。
宁心并不知我心事,她兀自继续说着:“阿娘与高娘娘道是冀王生性恬澹,眼中只顾诗书字画,不问银粮出入,而高娘子,呵,高侍郎疲于户部公事,兄长不爱管事,诸姊出嫁,高娘子虽年少,时常过问家中帐册,半个铜板也无错,如此精明能干,嫁与冀王真真是般配呀。”
我心情低落,只敷衍的点头附和。行了一段路,便与李弘等人相遇,一朵鲜艳妍丽的凌霄被风吹落在妻子的满鬓华翠间,李弘随手摘去,她泰然自若的福身致谢。
王裴薛柳,三晋望族。又言天下无二裴,虽分出了西眷、南来、中眷等定著五房,无不以河东闻喜为郡望,休戚与共。始自秦汉,盛于魏晋,瓜瓞绵绵,代有子弟大放光彩,享誉南北,这位虚年十六岁的太子妃裴瑾娴便出自东眷房。
去年此时,李治下诏以裴瑾娴为太子妃,在那之前的某日,她三十出头的父亲裴居道被擢为从三品左金吾卫将军,裴居道的堂弟裴居庸、族弟裴居士等人也接连被升职加薪,便有人精儿推测裴居道要交大运了。有唐以来,裴家常与皇室联姻,可储君正妻总是比王妃、驸马更为显赫。待册书颁下,裴府门前更是车水马龙,道贺宾客纷至沓来。
李弘大婚之后,帝后启程还京。途中,武媚派女官请来李弘夫妇与我们同车叙话。得益于‘重教守训,廉洁自律’的家门熏陶,裴瑾娴造次必以礼,她落落大方且心怀仁善,风度言行竟颇似李弘,统而言之,裴瑾娴就是那种‘别人家的孩子’。李治与武媚是看在眼里喜在眉梢,毫不掩饰对长媳的满意之情,李治对近臣抒怀直言 ‘东宫内政,吾无忧矣’。武媚关心宫人是否服侍周到,又和蔼的询问裴瑾娴读过什么书,并引见我们姑嫂认识彼此,武媚还不忘抱怨一通我的缺点,教导我事事以长嫂为榜样。
我因而有机会近距离看清裴瑾娴的容貌,算不得仙姿玉貌,却也并非丑态可憎,只能说是眉清目秀中等之姿,若梨花初绽,花香不袭人,花色不争艳,直至凋谢落尘仍是那一成不变的笼月清白。看厌了姚黄绛紫的牡丹、狂香烁烁的芍药,她是偶尔会被想起的孟春微雨中一枝纤巧素洁。
我和宁心向李弘夫妇行礼问安,裴瑾娴才要虚扶,李弘先一步拉着了我的手,他心疼我穿衣单薄。也是怪哉,我去年冬日尤为虚弱,一直没断了用药,健脾补气的汤药喝多了,整个人肉眼可见的圆润膨胀,但都是些虚肉,全身依旧发沉迟惰,也格外的怕冷怕风。
触着李弘突兀硌手的指节,我丝毫笑不出来,摇摇头,我谢过李弘:“阿兄不必牵挂月晚,月前已然停药,今日出宫时,张娘娘叮嘱加穿薄袄,是月晚不爱穿。”
“公主停药是否问过医官?”,裴瑾娴微笑视我,一脸关心之情:“不若先请医官号脉,再行斟酌。”
许是因为清楚裴瑾娴并非李弘所爱,又许是因为相识仅数月,我至今不觉与她亲近。裴瑾娴不过是平常一问,我却要思虑如何回答,力求不失礼数。
见我神态忸怩,李弘便替我答了,他温声对妻子道:“皇后将阿妹托付与张娘子,教养十载,未见差池,用药事大,张娘子决计不容阿妹任性胡为,必然已大好,卿勿忧。”
裴瑾娴于是放心许多,她又主动的抚我衣袖,仿佛与我十分熟络。不知怎的,我心里好不别扭,恍惚想着,如果是赵子嫣伴在李弘身侧,好像更顺眼一些吧,但我脸上仍是带笑看着裴瑾娴——尊贵的皇太子妃。
这时,有人唤一声殿下,便走来了俊朗英气的雍王李贤。因酷爱马毬,李贤频与突厥人结交,近日更是连衣着也偏重突厥人推崇的颜色,李贤着一袭月白胡服,通身素净且低调。旁人是借华衣美饰为自身增光添彩,李贤则能化腐朽为神奇,他便是穿一件破袍子出门也会被夸是爽朗清举的魏晋风度。
“阿兄!于娘娘!”
李贤牵着李显的女儿令欣,身旁陪着一位三十许的富态妇人,是李显的乳母于氏。我平日出宫只两个去处,若非李贤宅邸便是李显宅邸,加之于氏早些年随着李显住在宫中,与她见面自然十分亲切。难得芙蓉园今日开门,于氏便随着李显入园增长见识。于氏请过安,李弘向裴瑾娴道出于氏身份。
与意气飞扬的李贤站在一处,李弘的憔悴消瘦便愈发明显了,于氏不免关心:“近年未向殿下请安,今观殿下玉容,诚知国事繁重劳体,殿下必备尝辛苦,妾敢请殿下万万珍重。”
李弘的病情,知情人屈指可数,根据我的观察,他与裴瑾娴好像是近日才被帝后告知实情,至于李贤李显,若是用了心思,也是能猜出几分的。
闻言,李弘和气一笑,他颔首应了,转而笑问李贤:“令欣平素是躲避六郎呢。”
头一回见李贤居然犯傻似的憨笑,李贤抱起令欣,脸贴着令欣的小脸蛋,他颇得意的回应哥哥:“亲叔侄嘛,疏远只是一时而已。”
裴瑾娴很喜欢孩子,她和颜悦色的问令欣想不想吃东西,令欣见她眼生,并不答话,怯怯的摇头。
李弘环顾左右,随口念叨:“伯父在此,却不见汝父踪影。”
于氏笑说:“方才七郎与赵家娘子往凉风台去了,小娘子欲追,为雍王所拦,殿下欲寻七郎?妾遣人去请。”
于氏无意提及李弘患病,李弘不为所动,此时提及赵子嫣,李弘但笑不语,眼神却就此黯淡。人啊,精气神儿都写在一双眼睛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