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贤忽然大呼无趣,邀李弘同去跑马,后者稍迟疑,终是答应了。很快,宫人牵来宝马,兄弟二人并近侍们乘马渐入花林深处。李令欣则被撇给了裴瑾娴,她是劝过丈夫的,只是没能成功。凝望着那片花林,裴瑾娴面露不解,也有担忧。使了借口,我也告辞离开,我与裴瑾娴本就无事可聊。
“阿姐不愿与太子妃来往过密。” 宁心凑我耳边道。
我笑看她:“你且道来。”
“依我之见嘛,”,宁心微微皱眉:“太子妃端庄得体,不矜不伐,却。。。更似一尊佛像,供于宝殿之上,你我仰之弥高,敬而远之。”
我不能过多解释,情不自禁的叹道:“太子妃来日。。。贵为国母,你我岂敢不敬服,唉,理应如此啊。”
李弘的结局是英年早逝,最终演化为一道指证武后残忍弑子的铁证,而裴瑾娴,纵然能被皇室善待,可一个早早守寡的女子,这辈子注定不会是幸福的,比之李弘,裴瑾娴的结局在我看来更为凄凉。
一行人一路走出了芙蓉园,来在清波涟漪的曲江岸边,见孩子们正在嬉闹,清一色童子军,假模假式的排兵布阵,就中嗓门最响亮的莫过我那位肥嘟嘟的小堂叔李融,他兴奋的嚷着自己是灭三国的战神苏定方。附近另有三五成群的妇人,折花挥扇,又或怀抱毛绒绒的拂林犬,吩咐画师把自己的美好年华凝留纸上。
一个七八岁的男孩被人推出来:“可巧可巧,速速着人划舟来此,吹角擂鼓,你我横渡黄海,直抵熊津,踏平百济!六尘奴现是庄公,四郎现是百济王!”
我不禁翻个白眼,心话这些王孙公子也忒损了!!当年苏定方进攻百济,都城沦陷,百济王扶余义慈带着太子扶余隆仓皇奔逃,终被唐军生擒,于大唐是大获全胜,于扶余王族则是灭国之耻啊,让扶余隆的亲孙子来扮百济王,十五年后再演一次国破家亡,别说人家扶余隆知道了七窍生烟,扶余义慈都会被气活过来抽死这些小兔崽子们。
扶余敬大略知晓家世,当即做怒,指众人恨声道:“竟敢侮我至此!”
李融仍没察觉自己惹了祸,他得意洋洋道:“你奈我何!快些,将四郎送往对岸,待我等乘舟‘拜见’!”
又出来两个帮腔造势的,是故道王李元庆的儿子李讴和李诚。一个说准许扶余敬先挑合眼的人手‘守城’,另一个说如果扶余敬马上‘投降’,他们便改打突厥人。
扶余敬自觉受辱,动手推了李诚,李诚更是一个咽不下委屈的主儿,现场秒变战场。
“阿叔!诸位阿叔暂且罢手!”
惊慌之下,我小跑着去拦众人,却被人拉住了,武攸暨惊喜之情溢于言表:“月晚!你先前不是与高家娘子在御帐外赏花么?来此是为寻我?!”
我倒忘了武攸暨之前被我推给了李融照顾,无意把他推进了一场‘战争’。
“啊。。。我。。。的确,稍候有事与你相谈。” 我仓促的回应武攸暨,别过头,直朝自封‘行军大总管’的李融而去。
偶遇蠢小子们打架,竟使我幸运的成为万绿丛中一点红。小公主驾到,大家不看僧面也得看佛面喽,几个小堂叔非常赏脸,随即罢手休战。
“昏招啊昏招,”,我拉过李融,急道:“百济虽被夷平,至尊素以宾礼善待扶余隆,阿叔怎能欺侮其孙?”
李融空有一副肥硕唬人的小身板,其实内在没几个主见,他有点生怯,强绷着一副冷面孔:“我只是。。。心有不甘!我乃高祖之孙,系出皇家,扶余氏不过破亡之余,却被尊为大唐座上宾!”
我苦笑,温声解释:“阿叔心中藐视便罢,何必显露于外,落人口实?至尊高瞻远瞩,心中自是分了亲疏内外。阿叔细思,至尊昨日颁诏讨伐新罗,而百济、高丽故地贼子余孽亦需招降镇抚,扶余隆名为上宾,实乃一枚棋子,至尊用其克敌制胜,阿叔则始终为至尊从弟,皇室懿亲,是也不是?”
李融打小没少吃我的零食,所以无论我说什么,他能听进心里,我又哄着李融诚恳的向扶余敬道歉,算是平息了一场‘外交’风波。
转过脸来,李融气鼓鼓道:“来日扶余敬被册为国王,定是嘲我今日卑下之举。”
我哭笑不得:“为君者心胸宏大,待其称王一方,岂会提及孩时芥蒂?”
李融一脸严肃的看着我:“你莫高看扶余敬,毕竟非我族类!”
“是,绝不高看。”
我们沿湖岸向南走去,玩笑说要一直走到城墙根儿,然后翻过城头,就能饱览长安城外的无限好风光。没多久,又遇一群仕女赏花扑蝶,含娇含笑,气氛热闹。
李融故意使坏,猛地在最近一人的身后大喝,直吓的那少女失声呼叫乃至跳脚,惹来同伴一阵哄笑。回头见是李融,少女羞赧又无奈的道了一声‘小舅好生顽皮’。李融还挺得意,对这春柳般纤瘦柔弱的少女扮了一个鬼脸。
窦雅贤,其母兰陵公主,太宗李世民第十九女,其父窦怀哲,李世民亲表哥窦彦之孙。显庆年间,兰陵公主过世,窦驸马常年驻守外州,只得将年幼的女儿托付与叔父窦德玄,前几年窦德玄也没了,窦怀哲便又拜托堂弟窦怀贞等人关照女儿。窦雅贤年已十七,听闻窦驸马暂未敲定姑爷,远在平州督军呢。
有人调侃李融,说他想娶媳妇了,所以才来捉弄她们。李融发急激动,脸颊两团红扑扑的小肥肉竟微微颤着,他指天否认,反过来嘲笑她们都嫁不出去。
有一说一,窦雅贤与女伴的确是同一类人,生在钟鸣鼎食之家,不愁吃穿,‘大龄’未婚,埋头道观诵经抄经,烦闷了便更换男装,掩了雪匈并婉柔身段,呼朋引伴,出街入市,最是自在超脱。
李融话落,跳出一个丰腴轻媚的豆蔻少女,她气激道:“小舅嘴上不积德,我去寻虢王妃评理断事!”
这小小少女名唤窦淑,是窦怀哲的族妹。祖父窦诞,尚高祖李渊之女襄阳公主为妻,生子窦孝谌,便是窦淑的父亲。
我惯是看热闹不嫌事儿大,乐得围观这找茬在先的小胖墩被窦家姑侄合力训成了三孙子。武攸暨在旁再三啧啧,我问他为什么,他说平日还道李融无所畏惧,今日却被两个女子给压制住了,真是一物降一物。
这时,近处有人笑道:“能言巧辩,决计不会吃亏,却也教人头疼呢,倘或世间女子皆如斯人,鳏居倒也耳根清净了。”
众人望去,是二位官人驻马旁观,一个是中书省的通事舍人姜遐,另一个是殿中省的尚辇奉御武承嗣。姜遐素有美男子之誉,而武承嗣相貌平平,虽然年轻十岁,又身穿同样的浅绯袍衫,仍是不及姜遐更富魅力。
“你是何人?话似枣刺,出言刻薄,你若鳏居,无人质疑!” 窦淑气恼的瞪视姜遐,窦雅贤则举扇半遮了羞红的脸。
姜遐不以为忤,仍含笑道:“可巧,姜某早年丧妻,鳏居至今,小娘子可也满意?”
当老板的都不爱听废话,这姜遐脑瓜子灵,奏事时用词简练且精准,因而屡得李治夸赞,没想到他在庙堂之外也是巧舌如簧。
说后半句时,姜遐的视线移向了窦雅贤,我心话他莫不是对窦雅贤一见钟情?他俩的年龄少说也差了一个窦淑啊,不过大叔配少女在当世却是常态。
武承嗣小声的提醒姜遐:“不敢劳至尊久侯。”
姜遐颔首,扬鞭催马,只留下一道轻烟。窦淑仍不罢休,追问姜遐究竟是谁,便有人把他的身份细细说了。他父亲郕国公姜行本随太宗讨辽东时中箭而亡,姜遐年仅六岁,依律爵位由长兄姜简袭承,十年后,姜简没了,爵位由其子姜晞袭了。该着这位姜美男姻缘线也短,婚后数年便丧妻鳏居,膝下尚无一儿半女,父兄又死的早,便没人为他张罗续弦。
窦淑于是笑话姜遐就是因为嘴毒才缘薄,窦雅贤则愣愣的凝望芙蓉园的正门,姜遐正下马入内。
宁心凑我耳边:“窦家娘子莫非。。。”
我摇头:“我不胡猜。说来二人。。。甚为般配,只怕窦驸马不舍得教女儿去做继室。”
你在花下笑闹,欢喜与笑容都不是因了我,而偶然经过的我却控制不住的为你痴迷。姜遐并不喜欢像自己一样长于辞令的女子,唯窦雅贤是例外。姜遐主动抛出了示爱的橄榄枝,窦雅贤也及时抓住了这个信号。是年秋日,窦怀哲将女儿嫁给了姜遐。偶尔我与窦雅贤相见,言谈之中可知她婚后生活十分幸福。
此时的我对这位姑表姐只有满满的祝福,却无论如何也想不到,结缘在这个春日的不止她夫妻二人,一条无形的线也阒然系住了我的人生轨道。我们之间的这点联系说来很是牵强,但在若干年后,细思之下却又令人不得不敬畏命运之强大。我自以为只是一对有情人的匆匆看客,在命运这方巨如寰宇的棋盘之上,却被推向了另一个走向。
少女们提议玩躲猫猫,折了一些树枝来抽签,结果是李融抽中了最短的,便被蒙住了双眼,小胖墩犹不甘心的嘟囔自己是被人设计了,他原不该抽中短签。
无人理睬李融的碎碎念,一边喊着不许偷看一边各寻藏身之处。一阵嘈乱中,我的手被武攸暨牵住了,二人朝几座小丘般高大的灵兽山饰后奔去。跑了一段路,便步入了繁茂花林,二人感觉安全便原地坐下歇息,攸暨拨开一丛花草,他紧张的观瞧,防备李融追来。
毛孩子的游戏嘛,我怎会感兴趣,甚至盼着早点被人抓住。无事可做,我拔了两根韧性还不错的草开始编手环,这是姨妈教我的,火车离开西安站后,我们就拿它打发一秒如年般的无聊时间,原本陌生的我们也迅速变得亲密无间,姨妈告诉我编好之后不要丢,遇见好看的男伢儿可以拿草环栓住他。
而今思来,上一世的童年并不糟糕,不,其实很美好。阿公阿婆用爱填满了我的小世界,尤其在物质生活并不丰富的大环境里,我的衣服零食玩具总能引来小伙伴的羡慕,就连老人家远在香港的老同学都清楚他们对外孙女是如何疼爱。只是,由于母亲的亡故和顾家人对我的厌弃,我的世界便刻着一条清晰的裂痕,永难完整。而在阿公阿婆过世后、在与姨妈产生隔阂后,花季人生于我索然无味,活着也只有两个目的,报答姨妈的恩情,探寻梦中的真相。
在被车撞伤之前的那些年里,除了教书育人,工作之外的我没什么个人娱乐,去唱K,厚着脸皮沉浸在自己五音不全的个性歌声里,同事建议我去报名超级女声,说不定自信也能造就冠军;去逛街,喜欢的衣服永远标着昂贵的价格,其实咬咬牙也买得起但又舍不得,说到底还是口袋里的钞票太少啊。。。
“月晚?” 武攸暨轻推我,他打量着我手中的半成品。
“何事?”,我瞥他一眼,又扭头张望四下:“融叔寻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