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州所贡红丝砚当属砚中之冠,石质密致,润美适手,恰如,”,那人顿了顿,略一思索,笑吟吟道:“恰如淡泊宁静之君子,不露锋芒,仍难掩自身光华,哎呀,今世无不视红丝砚为上品,殿下莫笑妾人云亦云。”
李弘赞许道:“以砚比作君子,细思大有深意。阿宁乃大材,何必过谦。”
一双纤纤素手抬起砚盖却又重新放下,她抿唇浅笑:“已然有人注水入砚。常以清水养砚,可滋润石质,使其呈现清朗玉气,然妾窃以为,此法于红丝砚实则不。。。哎呀,妾多嘴,殿下可会讥妾有心卖弄?”
李弘轻轻摇头,神情复杂:“此人不通养护之法,惯是一味做事。砚池,固可每日以清水养之,然而砚堂却不宜长时贮水,否则难以发墨,写字运笔易失锋。唉,我每每婉拒,此人却不问究竟,只道我怜其辛劳。若其聪慧如阿宁,料不当。。。唉。”
觑着李弘逐渐凝重的表情,她低声劝道:“凡事亲力亲为,太子妃全为好意,二位殿下。。。若促膝长谈,或可化解矛盾,殿下无心一试?”
李弘淡淡一笑,视线转向漫天飞舞的绒雪,自言自语道:“所欲所求,我已悉数给予。”
我听出她对李弘的关心不同于仆人对主公,再难刻意忽视对她身份的好奇,遂问引路的宫人她是东宫的奴婢或是尚宫局的某个女官。
宫人道:“豆卢娘子不隶宫籍,娘子乃芮国公之孙,太子妃受册,天后命以名门淑媛充任内职,以侍奉太子妃,阎令举荐了娘子。”
我道:“唔,豆卢家的。。。从不知芮国公府上藏有这般。。。好孙儿,仪态闲华,见识练达,竟得阎令青眼相加。”
宫人解释:“娘子之父乃汾州平遥令,豆卢明府娶大安公长女为妻,故而阎令知晓娘子是何才学是何性情,乃敢举荐入宫,授司闺司掌书。”
我道:“原是阎令侄孙,难怪。豆卢掌书既侍奉太子妃,又怎会久伴太子?”
宫人道:“太子妃令众写字为乐,为太子偶遇,太子对娘子大加称赞,定为首彩,吩咐娘子入书房侍奉。”
我心下稍释然,既然豆卢宁是一位富有才情的女子,旭轮与她攀谈并不奇怪,只不该那么主动的为她遮风。。。
“阿妹?!”
“阿兄。”
既被李弘看见,我快步走进书房:“阿兄不自珍,此刻正落雪呢,岂可临窗而坐。”
我故作无意的瞥看那人,豆卢宁也正眼含新奇的端量我,两道视线交触的一刹那,她十分从容的移开了视线。坦白来说,我不喜欢豆卢宁,偏她看起来并非恶人,又得李弘与旭轮欣赏,我若表露真情实感,倒显得是我无理取闹,气量狭小。
李弘佯装惊慌:“哎哟,拜求阿妹万勿诉之二圣!”
我笑,挥手示意宫娥关窗,又把自己的风帽戴在李弘头上:“便罚阿兄。。。十二时辰不许取下风帽!”
李弘打趣‘太平公主好生威赫’,吩咐宫人搬来胡床供我歇脚,他看一眼我来的方向,奇道:“旭轮未与阿妹同行?”
我道:“四哥读书愈发用功,夜间迟睡,月晚不舍扰其清梦。”
李弘笑:“从前六郎与我闲议世间又有何人何事能将旭轮与月晚分隔,却原来一卷书足矣。”
我笑笑默认,忍不住的打量豆卢宁,李弘很快察觉,问我为何‘钟情’于她。
我于是大大方方的看向豆卢宁:“月晚观娘子气韵与旁人迥异。”
李弘脱口便是赞扬,把她的身世简明一说,我点点头:“举贤不避亲,阎令有心了。”
豆卢宁莞尔,她谦虚道:“妾不敢称贤,入东宫侍奉殿下,是妾毕生福分。”
李弘极认真的看着豆卢宁:“侍奉我与太子妃非是福分。阿宁,你我因文相会,实属有缘,然我体弱多病,因而你我之缘短薄,我如何忍心夺占阿宁之福?阿宁福分绵远,谁人能不羡慕。”
这些话异常不详,尤其自一个病人口中说出。豆卢宁情绪激动,她嗫嗫嚅嚅的说着不敢,李弘吩咐宫人置备早膳,又让豆卢宁也去歇一歇,吃点东西。
豆卢宁于是施礼退出,李弘忽而沉叹:“一十五岁,来路久长啊。”
我听不懂也没必要去懂,随手整理书籍,劝李弘安心静养,看书容易劳神。
“为何?” 李弘笑,他拿起一卷因经常翻阅而留下折痕的书。
我提醒他:“今日乃上元呀,二圣于陶光园设宴,年年如此。”
“每岁筵宴不可计数,缺席一次,并无不可,”,李弘低头翻书,他混不在意道:“再者,今我病气缠身,若赴宴,岂不扰了余众欢兴?”
发觉李弘不是说笑,我心口堵的难受,此一时,脑海中浮现更深人静、他与孤灯相伴的一幕,不禁悲从中来。
“阿兄勿作忧思,”,我忍泪轻声道:“二圣无时不。。。殷切期盼阿兄早日病愈。”
李弘平心静气道:“比日以来,风虚更积,自身情状,如何不察?唉,我为储贰,却未珍重自身,劳二圣忧心,是我不臣不孝,倘或上苍垂怜二圣,便教裴氏腹中为男胤,若为女身。。。幸有六郎。”
帝后以及百官怎么可能不关注李弘的安危健康,然而这份关心的背后的确隐藏着一丝比腊日霜雪更为冷酷无情的窃喜。李弘比谁都清楚,如果他的死亡注定无可避免,大唐江山不会因此而万劫不复。
帝后膝下不只李弘一子。
“阿兄何必。。。”,我用力的按着心口,鼻头酸酸的:“阿兄不曾辜负二圣所期,天皇有言,阿兄来日必为仁君,以德化民,兴大唐之基。。。”
“我从不敢,”,李弘放下书卷,他温和的笑视我:“阿妹,我是不敢辜负,不敢行差踏错,我无力承担。。。丝毫过失。我时常惧怕愧对天皇期许,却无人倾诉,如今卸下重担,我每夜终得安眠,人前人后,我只是李弘,是父母长子,弟妹长兄,不再是储君,苍生,江山,又与李弘何干。”
我终于藏不住泪水,李弘为我揩泪,他自己也红了眼圈:“唉,常言善恶有报,我起先极难释然,思来我素无恶行,怎会得此恶果?某日忆想忠哥,彼因我而死,此为我所铸血债,往日善行并不相抵。阿妹啊,上帝何其公允。”
“阿兄无错!”,我埋脸在李弘掌中泪流不止:“阿兄无错!上帝亦有错判时!月晚为阿兄进表祈愿,上帝当知阿兄一生清白,为阿兄赐福延龄。。。。。”
“阿妹祭告当真为上帝所见?”,凝视近处的一簇橘红烛火,李弘的眼神逐渐迷惘:“旧年,东宫有一位吕公,吕公道世间从无鬼神,亦无福祸禄命之说,更质疑释教真伪,吕公道世人行善未必得善终,为恶未必受罚,善恶只凭各人本心,我今日方信。”
他还是耿耿于怀,而我更想向天呐喊不公,那么多为非作歹的恶人没病没灾甚至长命百岁,为什么非要一个良善清白的李弘承受如此折磨!自懂事起,他的人生意义就是让父母满意,可怜父母以为这尊贵的头衔是对儿子的爱,却禁锢了他的一生,他才二十三岁,竟没有一日是为自己而活。
“我岂能生怨!!”,蓦的,李弘狠狠的抽打自己,他仿佛迷失了心智,他只想亲手把自己摧毁:“不臣!不孝!求二圣废黜李弘!李弘是将死之人!废黜。。。”
“阿兄!阿兄!”,我惊恐万状,我求助的看向宫人却发现她们比我还要震恐无措,我只得紧紧抱住李弘,防止他继续伤害自己,我语无伦次的哀劝:“二圣从未怪罪阿兄!阿兄,我。。。此事。。。纵无转圜,恳请阿兄顾及太子妃与腹中骨肉!太子妃何其无辜!阿兄今时仍是大唐太子啊!!”
“太子。。。太子。。。”, 寥寥数笔的两个字好如操控人心的魔咒,李弘闻言即平静,或者说是短暂的疯狂发泄过后忆起了自己的首要身份,李弘的身子松了劲,我的力气不足以抱住他,只得任他颓然无助的歪在春榻上,手被他握的生疼:“我是太子,可我究竟。。。有何功绩可言?瑶山玉彩?哈哈哈,”,他轻轻的一口气吹灭了他先前凝视许久的那簇烛火:“江陵一把大火,焚卷一十四万,我这所谓功绩,一盏残烛足矣。若我非太子,我必出走长安,快马破红尘,轻剑指大漠,永驻塞外,披甲执锐,护卫河山,为君父、为大唐百姓拼劲血汗,令番邦蛮族不敢窥视我大唐疆土。”
我深为李弘惋惜,又有谁曾在意李弘的志向,所有人期期仰望着这个孤单痛苦的年轻人,所有人用一成不变的说辞恳求他‘请殿下为国自珍’,而李弘早已怕极了也厌倦了这方高墙,宁肯笑对黄沙万里,胡笳空城。
我不知还能如何宽慰,依旧拿妻儿劝他:“宫禁森严,谁人轻易出走?万幸阿兄并非无伴,裴妃良善特秀,阿兄可将心事诉与裴妃,裴妃必体谅,待有了侄儿。。。”
我手上的疼痛突然消失,李弘掩面哽咽:“可怜我儿不当托生李家,我廿载煎熬忐忑,此中艰辛无人察,但求我儿挣脱这天阙。。。。。。”
李弘的声音越来越低,我努力的想要听清,当我凑近倾听时,我吓的咬住了手指,我只怕自己会吐露秘密。
“阿妹,我欲见子嫣,我只信阿妹,对不住,阿妹,我生机渺茫,仅此一愿,只求阿妹相助。”
一轮明月。
上元二年的第一个月圆之夜,月华自天际倾泻而下,苍茫雪地映射着莹白清辉。旭轮与我退出大殿,隐身在赤色廊柱的黑暗投影里。殿内殿外两双人,谁又能解彼此辛酸?隔着一道宫城,便是金吾不禁的洛阳城,万户千门欢庆佳节,人声鼎沸,因为喜悦是很难掩藏在心中的。而各不相同的悲苦,却只能和着泪水深埋心底,这世间并非所有的情感都可以尽情抒发。
愁多夜长,雪已停了多时,北风依旧冷冽刺骨。不意打个寒颤,旭轮轻展裘披,熟练的将我掩在怀中。偎着他的温度,抬眼见他满面堆愁。
“这般恣意妄为,若为二圣知晓,却如何是好?!”
“五年前,你也曾听阿兄自言心仪赵妃,”,其实我心里异常忐忑,喉咙因紧张而干渴的厉害:“难道你不可怜阿兄?我深信阿兄与赵妃只为叙旧,绝无逾礼,今夜过后,难复相见。”
还有一句话,我不能说出口即便是面对旭轮,李弘命不久矣,二人这一见便是今生最后一面了。
“倘或三哥。。。”
我在他襟前蹭去泪水:“我设计旁人撺掇三哥与波斯王之子比试酒量,断不会轻易离席。我情知愧对三哥,却是无可奈何啊。”
“但愿世人皆遂意。” 旭轮仰面望月,为大家担心不已。
而我只凝望着他:“旭轮,对不住,害你牵连其中。”
旭轮垂眼看我,有些无奈:“是我坚持送你与赵妃回寑,方误入东宫,然我庆幸是我陪你来此,若有差池,我可代你领罚。唉,愈二三载,驸马。。。但愿驸马尽心呵护阿妹。”
我控制不住眼泪,连他的眉眼也难看清:“难道我出宫嫁人便不是你阿妹?你我便不能时时相见? 你心中挂念我,阿谁不许呢?!我这便立誓,我活一日,便挂念你一日。”
殿门轻响,赵子嫣匆匆退出,那么多年的女儿心事,最终只用了片刻时间便与他彻底告别了。是啊,既然两个人总归无法在一起,一万句话,一句话,又有什么区别呢。
三人原路离开东宫,无人察觉此中蹊跷,待回到寝宫,赵子嫣再三向我道谢,泪水涟涟。赵子嫣脱下衣袍还给华唯忠,她躺床继续佯装不适,我则与旭轮重返陶光园,自自然然,毫无破绽。在别人的眼中,我请身体抱恙的嫂子去自己的寝宫歇息、旭轮送我们离开,再正常不过了。
幽幽的叹着气,我的视线转向拼酒的主力,李显最爱热闹,他亲切的拉着那高鼻深目的波斯王子泥涅师,嚷着要请贵客夜游东都。
我相信李弘的为人,但我也清楚我的做法对不起李显。换作任何一个男人都不会原谅妻子深夜私会他人,更何况是自己的亲哥哥。可是,假如李显得知自己的幸福其实是以他二人的终生遗憾为代价,也许容易释然吧。
二月无雨百花熟,洛阳宫苑五彩纷呈,芳香远播,引得蜂儿蝶儿流连忘返。刘仁轨、李谨行等人大破新罗七重城,金法敏遣使朝贡,自认有罪,李治下诏赦免,并宣金仁问回唐,允许金法敏继续做他的新罗王。
这泼天的权力饶恕了无数人的性命,却救不回自己的爱子。入了三月,医官们隐晦的提醒武媚便是灵芝仙草也无法医治李弘的病。李治这时因过敏严重无法听朝,政事多由武媚垂帘参与。武媚无多言,派人速去长安请来了孙思邈,这便是人世间最后的一分希望了。
药王鹤发童颜,慈祥随和,嘱咐李弘务必宽心,仍以静养为主。走出内卧,孙思邈叹着气告知太子妃裴瑾娴他给不了大唐君臣丝毫希望,尤其李弘自己无意求生,自言 ‘苟全数载,唯听天命’。
裴瑾娴原本激动急切的神色很快就平静了,又趋于淡漠,裴瑾娴的状态就好像。。。吐出一口憋了许久许久的闷气,整个人松弛下来。泪珠儿悬在她腮旁,被她抬手拂去,有点用力,带着一些些怨。她的丈夫不愿为了她和孩子而活下去,最清楚不过的残酷事实。我这旁观者也难免同情她。
屏风后转出一个宫人代裴瑾娴传话,问能否凭诊脉断定腹中是璋是瓦,孙思邈试问妊娠几个月。
“已近六月。”裴瑾娴主动回答,沉稳有力,她不得不为自己的余生设下一场豪赌,李弘从此便是昨日痴心,她的依靠只有腹中骨肉。
孙思邈的神情变了变,我说不清是遗憾或是悲悯,只听老药王平声道:“此法极难,便是妇人临产,也只中十之一二。”
将心比心,裴瑾娴嫁给李弘尚不满两年,我不会以我对李弘的感情而要求她,况且我们的处境更是大不相同,没了李弘,我仍是二圣的女儿,拥有世间最坚固的庇佑,而裴瑾娴的身份则会变得十分尴尬甚至下半生不得自由。
迄今为止,除了长孙氏,大唐太子妃的结局都与圆满差之万里,恐怕裴瑾娴也难逃这诡异如诅咒般的宿命。如果裴瑾娴能生下男孩,她才有机会延续她的尊荣,退一步讲,二圣放弃嫡长孙转而册立小叔李贤为新任储君,当孩子长大就藩时,裴瑾娴可以请求与子同行,离开这座牢笼。
当然,全世界只有我清楚二圣将会如此选择。
裴瑾娴的眼瞳彻底失了神采,我如何不知以当世医学水平的确无法解答,只因同情她,便帮着她又问了一句:“孙公勿怪阿奴无状,阿奴与杨家三郎相熟,早闻孙公尤擅妇儿之术,拜求孙公以历年之。。。”
这时,内卧退出几位女官与侍御医刘神威,孙思邈看着自己的高徒,后者神情拘谨,小声请恩师随自己先去殿中省歇脚,武媚希望孙思邈能多留数日。
师徒由宫人送出东宫,武媚也终于自内卧走出,她的日子并不轻松,长子病入膏肓,丈夫无力主持政务,她为了百姓福祉而宵衣旰食,却还要应对中书侍郎郝处俊等人的非难,因为李治有意诏告天下以武媚总摄国政。
试问,一个女人如何撼动一国之根基?这左不过是皇权与相权的又一次较量,历朝历代不断上演,只因女人弱小易欺,也从未掌握青史的笔杆子,便总被男人定性为祸根,背了一口又一口的大黑锅。
裴瑾娴起身行礼,她俯首屈膝,卑谦的听候婆母下达的任何命令。同为女子,或许婆母会优容自己吧,虽然面对日渐消瘦的亲生儿子时,婆母一直表现的泰然自若,像是一个无情无心之人,但裴瑾娴理解婆母此时所承担的责任,每每看到婆母那笔挺的腰背,裴瑾娴便确信,无论发生何事,即便下一刻大唐面临天倾之灾,婆母也能凭一己之力将它重新托起。
身处这权力的中心,似乎‘坚强’是每一个女人最无可奈何的选择。
武媚吩咐免礼,注意到裴瑾娴眼旁未干的泪痕,武媚怜惜轻叹:“太子妃受累。”
裴瑾娴受宠若惊只不宜表露喜色:“多谢天后垂爱!此乃妾分内之职,自当竭忠尽节以事太子。”
“结发夫妻应如是,”,武媚的眼神愈发柔和,武媚端详着裴瑾娴,甚至亲手为她提了提帔子:“太子妃好生歇息,事不必躬亲,却需每日常见太子,如此太子方知你真心。”
“是,妾遵天后令。”裴瑾娴抿唇压抑喜悦,她相信自己得到了武媚的赏识,
徐步跟在武媚的身后,她姿仪端庄如常,下巴微微扬起,尺高峨髻一丝不乱,九簪珍珠翠羽步摇光华璀璨,金缕七破裙伴随着她平缓步伐而轻微的摇曳,看上去整个人雍容中另有慵倦之态。暮春的晴暖阳光为她做披,周身似荡开一圈又一圈的缥缈光晕,直教我目眩神迷。
武媚可曾后悔?后悔扼杀了李弘唯一的爱恋?牢狱人生中仅有的一线光芒?或许不会,储君的所言所行必须服从帝国的利益,包括我们每一个人的志趣,也随时都会被牺牲,为大唐而牺牲。
我昂首挺胸,试图模仿武媚的样子,把所有人的喜怒哀乐踩在脚下,也把自己的情绪抛之脑后,却发现这不可能做到,因为心会难受。短暂的傲气在我心中轰然倒塌,碎成千万瓣,落雪般扑簌的坠地,融化,消失。果然,武后就是武后,绝无仅有的女子。
东宫家令阎庄与典膳丞邢文伟候在中庭多时,二人向武媚请罪,因为他们没能服侍好李弘。去年冬日,我曾在李凤的王宫见过阎庄,他的妻子是刘妃的亲妹妹。除了是李凤的连襟,阎庄另有一个长姐是李治的亲嫂子,只因李泰夺嫡失败,早在三十年前迁居外乡。
武媚别有深意的看向阎庄:“尊府与叔父才高如神,我素来钦佩,可惜二公已往极乐,未知儿郎可得真传?”
阎庄微惊,立刻躬身一礼,谦称他父亲尤其叔父阎立本自认才学微末,愧对皇朝数十载厚待,生前教导儿孙多读书,不可偏爱造式、丹青等伎。武媚轻叹,留下一道严令,无她手谕,任何人不得进出东宫。
“阿娘为何不准月晚探望兄长?”
即便李弘无药可医,我仍希望能陪他到最后一刻。阳光透过树冠斜斜的照下来,像一束实体般的光柱横在武媚与我之间。
这一束光柱模糊了武媚面上的笑意,她的语气透露出无限疲惫,因而我几乎听不出她是哪般情绪:“大郎病重。但凡不入东宫,阿娘不拘月晚何处顽闹。”
“是,儿牢记。”
李治自然是在贞观殿内静养,才用澡豆清洗过身体,又喝起了薏仁水,我们见到李治时,他正吩咐宫人多煮一些薏仁水。李治与武媚对视,起初他勉强的笑了笑,但又不知该说什么,因为痒痛,他下意识的去挠那些粉红疙瘩,被武媚及时制止。
李治望她叹息:“五郎。。。唉,天下之主又有何用。”
武媚跪地,她捧起李治的双手,轻吹气为他解痒:“子女无不是娘亲腹中肉,妾妄求一样恩典。”
“有何心愿,卿尽管道来,”,李治低低头,他的下颌正抵着武媚的额顶,像是要把妻子揽进自己虚亏的怀中:“我何其钟爱五郎,我所受痛苦不亚媚娘啊。”
“弘儿真若。。。我要裴氏随弘儿同行!”,武媚忽然落下一滴泪,她孩子气般嚷出这几个令我胆寒魂飞的字:“你我为人父母,怎忍心看弘儿伶仃孤苦。你若不肯应承,我只怕往后夜夜噩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