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与我。”
修长匀称的手掌,这一双手仿佛也自带光芒,照亮我眼前的方寸世界。我蓦的想起自己是以脸着地,继而想到染了满衣的尘土,我不禁自惭形秽,哪配接触这洁白无瑕的手啊。
我忙不迭收回堪堪抬起的手,却被他追上,被他轻巧的握在了手心。他俯下倾长身躯,另一手搭扶在我腰侧,稍使力,我便借着他的力道站了起来。
先前又是吵嚷又是摔打,我的情绪波动过快,闹的我活像个大陀螺似的晕晕乎乎,此时蓦的站起来,全身气血激涌,我眼前一黯,因担心摔倒,我本能的伸手去抓一个依靠,这一抓便抓住了他衣衫,人也就顺势靠向了他。
下一秒,方看清我与他的间距竟比咫尺更短一半,瞬间,两腮滚烫如焰,我的心跳尚未破表,只脸上收不住憨气的傻笑,天啊,我这莫不是。。。犯花痴?
却只‘怪’他气韵雅致,不与众同,我虽知自己举止佻狎可心难自控,我的视线全然被这素不相识的男人所吸引。细观,他神态清灵仿若晨露,我越发相信他原非凡尘俗人。我因羞愧而屏气凝神,不敢被他嗅察一丝一毫的俗世浊气。
“既是心爱之物,小郎怎可轻易舍去?” 他浅浅一笑,若有似无,却使我明白何为「心神荡漾」,自是想还以标准的淑女式微笑,可我的嘴巴已笑咧的抽了筋。
男人以巾帕为我擦拭鼻血,轻轻柔柔的,他神情专注,脏兮兮的我成了他乌亮双眸中的唯一存在。还好只是一点小伤,血渍已然半干。男人的手指免不得蹭了我的脸,滑滑的凉凉的,扫过皮肤时痒痒的。我下意识的侧脸躲避,他笑意融融,随口问我是不是不习惯被男子服侍。
我心话自己与他素昧平生,他怎知那柄双鱼褶扇是我喜欢的东西,可笑我神思恍惚,喉口发紧,根本无法发声,此刻也只知点头代过。
先前那二人嘲男人多管闲事,他不予辩驳,小声吩咐家奴拿钱换回少女的奴籍文书:“快些打发,莫留枝节。”
“哎哟,三郎合该与大郎、萧娘。。。”
“我归家自与阿兄详说。”
“是。”
家奴依令行事,男人则挽了我的手,带我向某个方向而去,自自然然的,仿佛他时常这般救助陌生人,又仿佛与我十分熟稔。我暗暗抬眼端详,见他仪态轻扬,猜他至多双十年纪。落难之时蒙如此出众夺目的人物所救,容我高歌一曲今天是个好日子~~~
“某送小郎往医馆,讨要清水洁面。”
“多。。。多谢恩公。”
“头脚肢骸疼么?”
“无碍。。。呃,脚。。。疼,劳烦恩公。”
容貌如此洗眼的朋友不交白不交嘛,我才想问清男人姓谁名谁,却有一个路过的少年突然指我讥笑:“螳臂当车,自讨苦吃!”
这少年不过十二三的年纪,身板挺结实,脑子却大不灵光,他既这般嘲笑我,分明先前也在人群之中,目睹了我被打骂的全过程。
我轻掩光荣负伤的小鼻头,随口啐道:“呔,我纵为□□脚殴死,却胜你百倍!围观取乐,不施援手,你直是怂贼奴!”
“旁人卖奴,本不需你我插手,”,被人骂是怂货,少年直跳脚,他火冒三丈:“是你愚不可及,不问原由便要生事!我绝非怂贼奴,你且细听,我伯祖景武公,生擒萧铣,安抚岭南九十六州,南平丹阳,北灭突厥,西征吐谷浑,功盖卫霍,墓设三丘,以旌奇功,我虽年少尚无建树,然我陇西李家不生懦夫,他年,我自当衔珠耀武,纵横沙场!”
陇西李家景武公?还有这一大串的赫赫战功,不正是李靖李卫公嘛!!嘿,我真没瞧出来这怂货居然是李靖的家人,李靖的兄弟们好像都已不在人世,子侄们在各地督军主事,混的还不错,也不知这个怂货究竟是谁的蠢儿子。
如李靖这等保国安民的军人,我向来钦佩之至,却也因此更加瞧不起这纨绔:“卫公侄孙又如何?我家门亦不输尔,李家儿郎且细听!昔太宗讨辽东,我大父白衣入阵,腰挎双弓,矢无虚发,万军之中所向披靡,太宗亲赞‘朕不喜得辽东,喜得曒将’。显庆年间,黑山破契丹,我大父生擒契丹王并诸首领,诣阙献俘。回纥九姓犯境,我大父应声出战,你岂不闻 ‘将军三箭定天山,战士长歌入汉关’!乾封年间灭高句丽,是我大父连拔三城,斩首五万。。。”
还没等我把薛仁贵的战绩都说完呢,少年哈哈笑道:“原是薛公孙儿!你既这般夸耀家门,我倒要详问,六年前,薛公贻误战机,致我大唐天军惨败乌海,吐谷浑失其国土,薛公除名为庶民,是也不是?三年前,天皇复用薛公讨伐辽东叛兵,败于新罗水兵,薛公流象州,去岁遇大赦还京,是也不是?唉,薛公为国浴血三十载,我亦敬佩,然而,若以战功论之,我伯祖不愧国之柱石,薛公则。。。”
“贼奴速放手!!”
这少年所言并未掺假,薛仁贵近年的确常走背字儿,但少年的狂傲态度委实令人生厌。不仅假冒薛仁贵孙子的我不服气,我身旁的男神也是不屑冷哼。我正欲驳斥,却被这声怒喝打断,被我好一阵腹诽龟速的武攸暨终于拉着陈宁心现身了。
武攸暨睥睨男神,毫无友善之意,而攸暨的怒喝也不啻给我当头一棒,我不能继续故作无知的舔脸霸占男神,遂依依不舍的松了手。
“攸暨?!”
“令问?!”
原本相识的二人有幸在街头意外碰面,却都面露尴尬,那李令问急忙凑过来:“你因何逃学?若话与我知,你我正可一道出游呢。”
武攸暨搔头,小声道:“我与表兄李四久未。。。”
“哦,原是诓我!”,李令问坏笑看我:“嘿嘿嘿,我从不知武三有一位薛家表亲呢。”
我恨恨咬牙,心话我的脸面算是被武攸暨给丢尽了,甩一个大大的白眼还给李令问。
“你自去,”,攸暨轻推李令问,一脸为难:“学堂会面细说。”
李令问些微得意:“也好,再会,薛家儿郎。”
李令问转身便走了,我暗啐一口,武攸暨担心的问我:“何故招惹李二?”
我道:“一言难尽,我只问你,李令问当真是卫公侄孙?”
攸暨点头:“不错,李二之父便是安北大都护。”,随即又冷了脸,他瞥着男神:“却因何招惹此人?”
想到男神,我再一次无法控制自己的表情:“啊,这位郎君。。。于我有恩,你不得无礼。”
任宁心和攸暨在旁纳闷抱怨,我向男神再三道谢:“今日之事,李某感激不尽。”
他笑意融融:“先前还道小郎怎是薛公儿孙,既是姓李,这便对了,你我本是旧识,小郎何需多礼?”
“旧识?”
我好不疑惑,还有什么‘姓李就对了’,在武攸暨道出我姓李之前,男神清楚我不姓薛?但我确信今天与男神是初顾,即便我们当真有过被我彻底遗忘的一面之缘,以我目前这副虽不蓬头却垢面的尊容,男神也未必能看清我的本貌吧?难不成是他认错人了?嘻嘻,是我赚了呀。
“休要诓骗我表兄,速去!你假意攀熟,有何图谋不成!” 武攸暨的态度依旧无礼,我悄悄的拽他,暗示不要多言,反而惹他直皱眉,好像说错话的人竟是我。
这时,男神的家奴快步追来,遥指站在沈大家外孤零零的少女,主仆二人小声交谈。男神点点头,家奴便又返回沈大家。
武攸暨拉我要走,却听男神温和笑道:“你我不曾谋面,况是一桩旧事,不识亦自然。若非褶扇被我家奴识得,你我险些错过彼此,此生无缘结识。”
男神提及褶扇,我摸向腰后,茫然道:“恩公宽恕,是李四健忘,未知何时与恩公结缘?”
“睹物感君情,何处不相逢,”,男神并不怪我,他仍含笑凝视,我心间也渐渐明晰:“在下记性亦平平,收下小笺之时,感慨你我有缘却无得相见,未尝不是憾事,故而时常惦念,自是难忘。未料今日竟如笺中所书,万众芸芸,你我又因此扇。。。当真相逢,缘分何其妙哉?”
“竟是。。。”,望着男神,我憬然一笑,再也不是花痴犯傻,心中直叹世间事无巧不成书,遂将褶扇展开相示:“恩公且看,溪畔钓客,山林行者,二人是聚是散?”
长安城很大吗?我看她真是小的可以呢!!得知男神就是两年前大度让扇的那位客人,不禁又对他生出几分好感。
见我也没忘记他,男神舒怀浅笑,他以指尖在扇面轻轻一划,把那钓客与行者用一条无形的线系在了一起:“当年,我亦着迷于此,故而付定。唉,料你我便是所谓。。。不解之缘。你我既已相遇,他二人也当聚于一处,若是小郎。。。”
“哼,果然较旁人多了一副口舌!我送表兄往医馆,些许钱财,还你从前恩情,勿做纠缠!”
男神怔然不解,武攸暨已抛出钱袋砸在了他脚旁,而我被攸暨强行拉着与男神反向而去,起先只是快步健走,很快就变成了飞跑。武攸暨的手劲不小,我甩脱不得,我不舍的频频回首,见男神正被家奴拦住,我连连挥手,权作向男神道别。
男神追了数步,恰一行驼队横在了他前方,我便再也望不见他的身影了。待三人转过一道巷口,我双腿虚软,死狗一般的瘫坐在地,直嚷着跑不动了,武攸暨也是气喘吁吁,面色潮红。
见陈宁心呜呜抹泪,我以为是她跑疼了脚,听她委屈的哭诉:“阿姐摔伤,我该如何向天后交代啊!阿姐,方才那人。。。”
“莫哭莫哭,我何曾受伤?擦破皮腠而已,”,心中装着男神,我哪里顾得什么脏什么疼,笑意含羞却不自知:“阿妹无需担心,我自会护你。唉,本是一段奇缘,眼下却。。。委实惋惜啊,不及问清恩公名姓,不知其居于何处,唉,亦不知。。。”
蓦的,一旁的武攸暨跺脚蹦跳,溅起飞扬尘土扑面而来,我慌忙的抱膝埋头,却来不及避开,被呛的是连连咳嗽。
“亦不知其可曾婚娶!是也不是?!月晚,明明亲口应承必在原地等候,为何独自先行?又因何与外人结识?!月晚,你二人仅是初见,你竟。。。哼,可知宁心与我在秤行寻你不得,我险些。。。”
“哎哟,我原是往秤行,孰料半途。。。唉,确确是我有错,害你受此惊怕,乖乖,表姐摸摸头,保三郎今夜好眠!”
孩子大了就是不好哄,武攸暨挪了挪屁股坐去一旁,硬是不肯让我碰他的小脑袋。我懒得搭理无故耍性子的小屁孩,扭过头兴冲冲的与宁心谈起今日奇遇。宁心啧啧称奇,说那少女走了鸿运,躲过了一场浩劫。
“何止小娘子免堕风尘,”,我轻推宁心手臂,笑嘻嘻的问她:“能与此君相逢,我自觉大幸,依你说,此人容貌品行可是拔群出类?”
稍作回忆,宁心掩嘴笑道:“较真说来,端得是如画玉郎,无可挑剔,唔,若论品行。。。不曾深交,我怎知是好是歹。”
我笑陈宁心不会看人,她反驳仅凭一二小事无法判定一个人的德行。
我微气:“大度良善,必是端方君子!唉,只怪攸暨无礼生事!”
“是我无礼,毁了公主这番大幸大喜之事!!”,武攸暨斜眼看我,没好气道:“有话直讲,何必遮掩?!月晚,我眼目不曾为烟雾蒙蔽,我先前看得分明,哼,你。。。你对那贼一见倾心!!”
知是排外心理作祟,我心里笑他小气,嘴上故意逗他:“是与不是,与表弟何干?此君品貌兼备,且我二人早有前缘,我对其倾心神往,亦是情理之中嘛。唉,唯可惜,两度结缘却不知究竟是谁,我理应登门道谢,还其买奴银钱。”
武攸暨嗤笑,别有深意:“啧啧,为人合该有礼有节,怪我不曾助你问清家宅何处,以便与其再见,三见,复见,无穷见!!”
察觉这孩子是真的生气了,心一软,我才要解释,攸暨却转身弃我们而去,那跑的真是比兔子还要快,当我是大老虎吗!
“阿姐,”,宁心想去追回武攸暨:“你我两手空空,怕是不得不步行回宫。”
我被暖暖的日头晒的惬意至极,大喇喇的伸个懒腰:“无妨,双腿代车,健身消食。哈,至多三日,攸暨定会主动求和,往常不是么?”
“也对。”
隔数日乃重九射礼,大明宫又迎来热闹非凡的一天。因与陈宁心、袁芷汀等人闹到子时过后才睡下,我精神不济,懒洋洋的斜倚隐囊,任凭宫人们为我洁面梳发。
不多时,张娟娘手捧茱萸进内,绿油油的枝叶,间或一粒红艳玲珑的果实。娟娘笑意慈和,她将那茱萸往我鼻头凑近,一股子辛辣微苦的草木香气直窜鼻孔,透彻心扉,使人精神大振。娟娘随手把茱萸交给旁人,她一指轩窗,正摆着一盏直径逾尺的的湛蓝水晶碗,吩咐把茱萸先养在清水里。
张娟娘在床侧坐下,这才得空观察帐中的状况,立时又好气又好笑。衣裙首饰胭脂玩具,另有无以计数的被充作弹珠的彩色宝石散落各处,杂物堆满了匡床,乱糟糟的根本理不清,尤其一双螺钿夜光红匣忘了遮盖,玫瑰膏脂四溢而出,粘在软衾上又黏又腻,偏宁心和我就在这张猪窝床上安然的睡了一宿。
娟娘扫视近处的几个宫人,口吻严肃:“快些清理!”
宁心与我不以为意,嬉嬉闹闹的指责是对方更贪玩,钻出被窝便要下床,给宫人们让出位置,方便他们做事。见宁心和我未着寸缕,张娟娘哎呀呀的脱口惊呼,她拽下自己的八宝缃红帔巾,急匆匆的遮在二人胸前。
“大失体统!!”
我有些无措:“娘娘少要惊慌,长安殿并无外人。”
“非是我惊慌,是月晚欠思虑,”,张娟娘吩咐宫人随便捡了一件衣衫先给我们披上,又与我贴耳解释:“虽说二圣满心不舍,然月晚年岁渐长。。。实难强留,月晚这万金娇躯,只待新婚之夜呈于驸马,懂么?”
面颊微烫,我低低应道:“唔,驸马。。。记住啦。”
娟娘再嘱宁心,不外是让宁心帮着我全方位的守住清名,宁心不解:“阿娘从前道是。。。”
“休提从前!只话今后!”,张娟娘嫌女儿多嘴,顺手轻捏了宁心的俊脸:“怪我平日常言阉宦非是真男儿,你心中便无防备,此后不得再无顾忌。唉,若一二年内为你寻得佳偶,阿娘便无烦心之事。你二人外出需佩辟邪翁,月晚需佩一双,我无故心慌,恐你近日遇灾,哎唷,月晚鼻尖。。。”
“阿娘,话多惹人嫌呢!”,宁心作势向外推她,笑嘻嘻道:“阿姐昨日便道已完好如初,阿娘偏不肯信。阿娘何时出宫与旧交过节?”
“只你这讨债鬼嫌我话多!我即刻出宫,”,张娟娘笑嗔,见宁心露了半只初长成的白生生的乳儿,连忙为女儿拢了领襟:“唯担忧你姊妹,今日休得胡闹!”
“是!”
除却登高赏菊佩茱萸,宫中庆祝重阳的一项重要环节便是射礼。射,顾名思义,射击之射,始自千余年前的周朝,便要求贵族学子掌握「礼、乐、射、御、书、数」六技。《礼记》射义篇解释如下:‘射者,仁之道也。射者,求正诸己,己正而后发。发而不中,则不怨胜己者,反求诸己而己矣。’ ,似乎在中华这座儒学大国,君子之道处处可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