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定礼仪总计一百五十又二,分为吉、宾、军、嘉、凶五类,射礼属军礼,虽说三月三上巳日亦举办射礼,但隆重程度不及重九。举办射礼的地点从无固定,每年由天子钦定当日射宫所在,多位于太极宫或大明宫外朝某处大殿的广场内。
重九前三日,礼部、鼓吹署等相关单位会在射宫进行演奏彩排、设定靶位等一系列必要的准备工作。箭靶均以动物的皮毛制成,称为‘侯’,靶心称为‘鹄’,所谓‘栖皮曰鹄’。天子可射虎侯、熊侯、豹侯,皇族可射熊侯、豹侯,而受邀的‘侍射者’也就是朝臣们只能射麋侯。
这其中虎侯最大,广一丈八尺,但射手也就是天子与箭靶之间的距离——‘侯道’也是最远,通常是九十弓,一弓约六尺。在箭靶的西、北两个方向,会设置挡箭的围垒,称‘乏’。盛放羽箭的木筐称‘楅’,形状为龙首蛇身。另有数十长案,分设于广场的东西两侧,避开射箭的方位,诸东案陈列赏赐,诸西案则陈列罚酒。
至重九,天子率众驾临射宫,因是大事,凡官阶在身者需着朝服,绛纱单衣,白纱中单,白裙襦,整齐划一。初奏乐,再饮酒两巡,由开始至结束,每项环节均由侍中请示天子,而后告知众人‘制曰可’。
第一位箭术表演者当然是大唐天子啦,BGM改为《驺虞》,千牛卫奉上御用弓箭,天子连发四箭,再由千牛卫将军查看各箭射中的位置,然后诚实的向众汇报。据我历年所见,这活儿最早归城阳公主的驸马薛瓘,后来薛家被贬去了房州,赵子嫣的父亲赵瑰便被提拔为左千牛卫将军,而今这个惹人羡慕的官职则落到了太子妃房云笙之父房先忠的身上。
接下来BGM改为《狸首》,各朝臣开始侍射,君臣大联欢嘛,有多大能耐就使多大能耐喽,箭法精准,天子赐赏,万一技不如人,每发必落,乖乖去西案喝酒领罚吧,所幸都是甘醇美酒,不喝白不喝,只要别喝大了乱发牢骚就行。
吃饱喝足,我们一行人按计划溜进了含元殿与宣政殿之间的广场。乐曲已是《狸首》,朝臣们正八仙过海各显神通,真有那矢无虚发的神射手,在同僚们羡妒的注目下洋洋得意的牵回万金宝马,有强自然就有弱,有人看着是人高马大,居然连拉满弓的力气都没有,摆开架势射出一箭,仅仅十余步便飘然坠地,距箭靶还远的很呢,当即引来全场毫不留情的爆笑,那人羞臊着大红脸快步去饮罚酒。却有人不肯轻易放过,作诗嘲弄,又惹来一波爆笑。
我偷瞧我的父亲大人,见李治很是乐在其中,笑的是胡须乱颤。千牛备身李钦同志一眼就瞄到了扮做宫人来凑热闹的我,他暂时离岗,悄悄的凑了过来。
“四娘子好胆色!”
做戏要做全套嘛,我拿着巾帕,作势要给李钦擦汗:“容奴伺候建平郡公。”
李钦嘿嘿傻乐,他轻巧的侧身避开:“所为何来?”
“挑驸马呀。”
李钦眉梢微动,他眼神一斜,望向坐在御座西首的朝臣们,他瓮声瓮气道:“唔,唯你武家表兄箭术超群,姿貌卓绝,公主是否意属周国公?”
只因贺兰敏之两年前在李贤宅中救了我,武媚遂恢复了一点对外甥的重视,继而随着李弘的离世,似乎贺兰敏之曾犯下的唯一罪过也不再那般的令她难以忍受,但这并不影响我对贺兰敏之的看法。
我不屑一顾:“武敏之素来风流多情,得婿如此,实难驾驭!更何况。。。武敏之已有妻室。”
“哦,我曾听闻鲁国夫人生前有意。。。罢,”,李钦继续打趣我:“窦希璥如何?其兄正得重用呢。”
李钦指了一个二十上下的年轻人,并提醒我那是从前的学伴,我于是想起的确有这么一个人,是爱啃书的学霸,说好听点是斯文认学,但在我看来就是呆头呆脑。
这扶风窦家自汉初便是外戚,四百余年三位皇后,无数公侯驸马妃主,使得窦家成为一等一的名门望族,甚至在华夏沦丧后厮杀不绝的数百年间,窦家顺势而为,凭军功在各朝政坛长盛不衰,亦与各皇室持续联姻,譬如这个窦希璥的高祖父「窦荣定」是隋文帝的姐夫,窦荣定的一个堂弟「窦威」娶了西梁明帝萧岿的女儿凑巧与炀帝做了连襟,窦威的亲姐姐「窦含生」是北周赵王宇文招的王妃,宇文招的姐姐襄阳公主则嫁给了窦荣定的另一个堂弟「窦毅」,而窦毅的长子「窦照」偏也娶了一位帝女——西魏文帝元宝炬的义阳公主。
窦照的亲妹子也就是窦毅与襄阳公主的闺女,则把窦家重新推回了峰顶。这位窦二娘从小就见识不凡,被舅舅周武帝宇文邕养在宫中,特别喜爱,窦毅便与老婆发愿,绝不‘妄以许人’。窦二娘长大之后容貌绝世,小伙子们哭着喊着要当窦家的女婿,窦毅很为难啊,为求公平也为选出一位真正的王者,窦毅特地举办了一场比赛,每位选手只给两支箭,站在一扇屏风前,也不明说射啥,结果几十个小伙子都被无情的淘汰了。
某天,一个愣头青登门求亲,看面相是个没坏心眼的率性之人,窦毅先问家世,这青年说俺七岁丧父,全靠姨爹姨母帮衬照应,房子还行,马也值钱,仓有余粮,就缺媳妇。窦毅心话这比汉高祖发迹之前强的不是一星半点啊,便也给了两支箭,试试吧,能不能成就看天意了。嗖,嗖,两箭正中那画屏上的孔雀双眼,窦毅大喜过望,哎呀妈呀,我就想找一个能射中雀眼的女婿啊!二十余年后,这小青年暗杀了他表弟的孙子,开创了大唐,而窦二娘已于数年前病故,她的(庶)女儿、孙女接连嫁入窦家,窦家的荣耀还在延续且不止于此。
我赶紧摇头:“不好不好,窦郎满腹珠玑,我胸无点墨,只恐被其暗中奚落。”
李钦嘲我过于挑剔,有学问的也不行,他正要离开,忽然又道:“险些忘了要事,我先前。。。”
“哎哟!”,或许是没吃对东西,我腹中一阵绞痛:“我。。。”
李钦忙指一处院门:“更衣殿!更衣殿!”
“多谢堂兄指点迷津!”
世间事再急也急不过屎尿屁,陈宁心等人着急忙慌的陪我往日华门而去,没走几步却意外的碰见了贺兰敏之,隔着丈远,他不疾不徐的避退一旁,眼睛却不老实,似笑非笑的注视着我,他略叹一声,说我长大了,他轻易不敢相认。
我忍不住翻个白眼,我脚下未停,骂都懒得骂他。心中极不踏实,悄悄回头,果然,贺兰敏之长立原地,眼神直勾勾的,目送我们一行人。这无耻无德无法无天的白眼狼。。。真是让人打心底里厌恶作呕!!
过了日华门,可见中书省、殿中省、御史台设在宫城内的值守衙门,另有一片阔气廊舍则是亲贵命妇等人的待制院。我已强撑到了极点,万幸此刻罕有人迹,她们便直接抬起我直奔目的地,火速解决了腹内要事,心情顿如乌云离境,除了那一丢丢的不妙气味。脱下外衫于香炉旁熏染片刻,我又变为香喷喷的小公主啦。
众人返回宣政殿,一边笑议那些射箭选手的出糗模样,还不忘折花簪发,陈宁心挑了一朵拳头大小的璎珞金凤菊为我簪在耳侧。难得秋日仍能看见蝴蝶,当下便拉开了一场比赛,看谁最先抓住那只落单的小可怜。我展开丝帕,蹑手蹑脚的深入花丛,随时准备扑上去。
“阿姐!”
我没听清宁心又喊了什么,只顾着避开眼前这双乌靴的主人,我身子一歪失了重心,手却被及时拉住了。
“李晚?!”
生怕摔落泥地,我出于本能抓紧了他,这瞬间,我看清了这人的容貌,我不由得怔住。意外在这九重天阙重逢,他也是惊诧大过了欣喜,他下意识的打量我的衣饰,仿佛在确认不是自己看花了眼。
“啊,恩公怎会。。。”,我吸住口水,恨自己又犯花痴,没想到能与男神再会,本以为缘分在那日的西市便尽了:“我。。。哎呀,我。。。”,蓦的想起自己是以男身示人,未曾同他明说:“我本是。。。”
男神也反应过来,他忙不迭的松了手:“对不住,是在下失礼。”
袁芷汀等人好不惊疑,只陈宁心掩嘴窃笑,她看好戏似的冲我暗使眼色。
见男神一脸尴尬,我不得不主动缓和气氛,心虚道:“不,本该是我。。。唉,妾实是不得已而为之,奉命出外采买,女儿身不便出街入市,还请恩公见谅。”
听我亲口自白性别,男神稍别过脸,他突然间紧张起来:“娘子言重,若知娘子是女郎,那日在下绝不。。。”
“唉呀,唉呀,”,宁心夸张的连连叹气,调侃的眼神在我和男神之间转来转去:“一个道谢,一个道歉,我猜,要紧话尚未道出口呢。郎君不妨告知高姓大名,以免来日有缘再逢,我阿姐不知该如何称呼。我见郎君年纪尚轻却着朝服,未知现任何职?何处衙门办差?” ,她转头与我耳语:“阿姐可直往衙门相见,此计妙是不妙?”
芷汀等人听出弦外之音,她们看我的眼神立刻就变了,不用猜,每个人心里都在炮制八卦。我攥紧拳头,克制着不去撕陈宁心的嘴。
好吧,我承认,因是在宫外结缘,且他非李非武,算是我在大唐结识的第一个朋友,心里不免对他另眼相看,当然喽,我也承认他长的很帅,但我绝不会主动送上门犯花痴,知道他是谁就够了呗。
“确然,有幸相逢,理当告知名姓,”,男神闻言莞尔,他坦然道:“河东薛绍薛子延,尚无实职。原是有意与四郎。。。四娘结识,相约欢谈酣饮,既是。。。”
安扬翠觉得耳熟,追问一句:“薛郎可是故城阳长公主之子?”
薛绍亲口承认了,而我慌乱的心突然就慢了一拍,他居然真的就是我所担心的那个‘薛绍’!这两年偶尔把玩褶扇睹物思人,近几日更因失之交臂而耿耿于怀,却未料到,我所念所思之人竟然一直都是。。。这究竟是怎样的一种缘分啊。
唉,意料之外情理之中,我与宿命钦定的丈夫重逢了。万千情绪一时间涌上心头,环周寂寂,就连一阵微风吹过我都觉得刺耳难忍。
宁心暗扯我衣袖,她掩嘴笑道:“恭喜阿姐,驸马真真仪表非凡呀。”
我气瞪她:“胡白,只是旧年。。。传言而已。”
她几人窃窃私语,薛绍早有察觉,他笑意拘束:“终归男女有别,诸娘子若然无事,在下告辞。。。”
“薛郎无礼!”,宁心颦眉看他,急声道:“竟不问我阿姐姓谁名谁?或是你自恃家门显贵故而轻视我阿姐?!”
薛绍温声解释:“在下顾虑李四娘子为难啊,毕竟娘子是内职,薛某为外臣。”
一个是侍奉天子的宫人,一个是天子的外甥臣子,的确不应成为朋友甚至不该结识彼此。道理如此,宁心也不便继续强辩。
见我始终闭口不语,薛绍便要离开,我心下苦叹,抿唇道:“薛。。。薛表兄留步。”
薛绍未曾听清,他回首笑问:“何事?”
我仍旧不敢相信他就是薛绍,我忍不住细细的端详他,就连他梳理的一丝不乱的鬓角也不肯漏过,有血有肉的人儿,八年未见,那个稚气未脱的孩子长成了令我忘乎所以的男人。天人之姿,过目难忘。
“薛表兄,”,我轻声的清晰的唤出,薛绍十分不解,这反应很正常,他毕竟不知我的身份,我勉力笑笑:“一别经年,是我健忘,忘却表兄眉眼,我是。。。我是月晚,李月晚。表兄可曾记得?”
七双眼睛看的是清清楚楚,薛绍闻言即刻敛了笑意,好如那冬日的湖面,笑容被一层薄冰封覆,眸中亦不见笑,却也并非扎人的冰碴子,更仿佛是燃起了旁人看不懂的复杂情绪,很快,薛绍的表情变得格外讶异,终又扬起了一抹浅笑。
“太平公主,”,薛绍低垂眼皮,似叹道:“你我果是。。。不解之缘啊。”
兜兜转转,竟始终没能避开命运的安排。不解之缘,是啊,他与我,的确有缘,尤其,此时的薛绍尚不知晓,我们之间的这段缘份很深,却并不久长。
我还以微笑,但心情总是不如与他在西市偶遇时的轻松:“五年前,闻听诸表兄还京,却无缘相见,未知表兄。。。一切安好?”
此一刻,彼此的身份已变为妙龄帝女与阔别八年的表兄,薛绍的心情难免忐忑,他答话之前必斟酌,很是客套,不外皇恩浩荡云云,两个兄长出仕做官,他则每日以侍弄花卉游鱼为趣,倒也怡然自得。
陈宁心等人一眨不眨的看戏,只差没抓一把瓜子花生吃嚼唠嗑。我有心告辞,她们却不肯轻饶我,扬翠快言快语,直问薛绍是否已娶妻生子。
薛绍颇觉意外,他看了一眼脸臭憋火的我,顿了顿,复是波澜不惊:“椿萱不在,凡事听凭兄长做主。”
我心话这我早就猜到了,即便薛绍已经成家,老天爷总有法子让他娶我。唉,明明男神只可远观,为什么非得是他要成为我的丈夫呢。
没想到,宁心等人忒不给我长脸,她们极默契的同时长舒了一口气,她们刚才一定都担心薛绍有老婆了!
“月晚!月晚!”
这时,远远的望见武攸暨朝我们跑来。我内心一片雀跃,心说得救啦,我真的快被尴尬淹死了,宁心她们只会拖后腿。
我的迷弟越跑越近,我微微得意,心猜攸暨这次准备用什么新奇方式向我求和。看清我身旁的陌生男人居然是薛绍,攸暨立时皱眉。
“怎会是你?!”
宁心赶紧向攸暨解释,他面色微白,仍是不冷不热的态度:“原是薛三郎,内外遍闻,涉巫蛊却得全身而。。。”
我完全能想到他接下来要说的每一个字,陡然生气:“住口!”
从未见我如此光火,或者说第一次见我真正动怒,宁心吓的紧捂胸口。
“月晚,你竟。。。”,武攸暨微怔,面色瞬间转红:“我可有一字不实?!薛家确是因巫。。。”
见攸暨不仅无意道歉而且愈发的不像话,若非薛绍在场,我定要教训他一顿,只在外人面前给他留着几分面子。
薛绍当即作色,只因武攸暨所说的确过份,薛绍现只忍着一腔怒火,其实薛绍便是骂他打他都不为过。
气氛一时冷滞,宁心笑着打圆场:“阿姐曾言不愿错过太子试射,再若拖延,可是迟了呢。”
我道:“速回射宫,表兄可愿同行?”
“唔,好。”
终是放心不下独自一人的武攸暨,将出日华门,我回首遥顾,果然,那人手脚并用,好端端的花儿惨遭无妄之灾。
“武家表弟天性率直,”,我诚恳的代武攸暨向薛绍致歉:“不,是口无遮拦,委实可恶,请薛表兄。。。”
薛绍眉心凝愁,叹道:“我若原谅,是为不孝,若不原谅,倒是我心窄气小,公主无需致歉,料日后。。。我与其当少见。”
如此答复已是十分宽容,我再无多求:“多谢表兄!”
“你我之间始终绕不开缛礼冗辞?” 薛绍打趣一句,正缓和了走向沉重的气氛。
想到这一次又一次的奇妙缘分,我抬眼看他,二人相视一笑,四周萦绕的簇簇团花似乎也变得缤纷多姿了。
“月晚窃以为。。。”,我深吸一口爽朗的秋气:“礼多人不怪。”
薛绍颔首,他眸中笑意融融:“的确,若非你当日留笺相赠,我已然忘却被人‘抢’去一柄心爱褶扇。”
【17-07-2017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