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梅引 泪眼问不语(下)(2 / 2)

迷情大唐之爱抑 陆曼 11577 字 2023-03-05

“此为天机,不可泄露。” 我故作高深一笑,轻推薛绍胳膊,示意他继续向前。

啧啧,我的驸马就是你这位谪仙呀。可是,你心有所属,此刻你我虽是和睦相处,只怕圣旨到府时,你心里第一个要恨的人便是我。唉,我干嘛要抢了太平这份‘不解之缘’呢。

推开尘封了十余年的殿门,年深日久又无人打扫,这殿中自是弥漫着腐朽霉味,敞门任浊气疏散,少顷,二人才敢迈步入内。殿内气氛固然阴森,因有薛绍相伴,我并不觉恐怖。

二人行至北端主座,费力细看,一座典雅的翠玉屏风前设有蜀锦软席,但年头太过久长,不少地方都遭了虫蛀,好好的‘蝶恋花’不堪入目,更无法供人使用。这软席东侧设一张曲足长案,薛绍俯身,用衣袖拂去案面的厚重积尘。他心细,为免灰尘飞扬呛人,因而动作极轻极缓。

“火镰?灯烛?” 薛绍略感意外。

我凑前去看:“当真呢,却不知今日是否堪用。”

事实证明,蜡烛的保质期可以长达十年之久,只不过嘛。。。四体不勤的世家贵公子,薛绍点蜡的动作异常笨拙,我又是拍手又是喊口号的为他鼓劲加油,他忍不住轻笑,刚刚诞生的小火苗竟被他给吹灭了。

“表兄误事!” 我不禁嗔道。

薛绍佯装埋怨,把火镰递给我:“需担一半过责!”

“哎呀,换我,换我,”,我大包大揽:“我这双手直是比表兄灵巧呢!”

手执香烛,我嘚瑟的看着这来之不易的一簇光明,另一侧,温柔软笑悄然漫上薛绍的俊逸面庞。我视线移向他,他夸我比寻常深闺女子有本事。

香烛被薛绍接过,稳妥的竖立于一樽镏金高足莲花香炉之内,一豆火苗的力量自是微薄渺小,仅照亮了丈余空间,所以那大殿深处仍是化散不开的阴森黑寂。二人盘坐长案,东一句西一句的惬意闲聊。

“奔波许久,腿脚可也酸痛?”

“从前也有过呀,并不在意。”

“当真?竟无宫人服侍左右?任表妹独行?”

“表兄忘了么?我曾不请自入问姑母讨水喝呀。”

“啊,是了,表妹自市里尾随我家奴子,登门时脚下红肿,阿娘涂药,道是女儿家双足。。。需得柔嫩白皙,易少行路,呵,表妹不耐痒,还曾躲进阿耶怀中。”

后知后觉,我不该提起已故的城阳公主,急忙向薛绍道歉,他却道无妨,双亲在天有灵,见子侄康健愉快,定深感欣慰。

我道:“表兄相信人亡而灵不灭?”

薛绍颔首:“自然。我每日为父母大人焚香,亦。。。倾告心事。”

我朝着他坐的位置挪近一寸:“真若如此,或许。。。韩国夫人正看着你我呢。从前阿耶巡幸九成宫,夫人便居于此殿。”

“是又如何?” 薛绍扫一眼四下,把那香炉推向我。

我迟疑道:“唔,我姨母。。。敬慕阿耶,感激此生能得阿耶眷顾,可阿耶。。。唉,阿耶真情尽付于阿娘一人,故而姨母是抱憾而终。曾闻阿娘与尚宫商议,需防备姨母死后作祟,更不许周国公将姨母入葬长安。”

‘女子于君王,譬如赏玩小物,岂会恒久珍视?我女儿在你眼中,如同奇花瑶草,惊艳一时罢了,君王之宠,实是夺命快刃。’

我仍清楚记得韩国夫人是如何强撑病体滚落床下,如何伏地哀求李治‘放过’贺兰瑜,而在李治回复一句寡情的拒绝之后,她又是如何悲哭着倾诉真心,她至死也做不到恨她的九郎。

“夜花飘露气,暗水急还流。姨母临别吟诗,月晚至今思来仍觉悲凉,”,我叹息:“错付真情,心中定然后悔,只不愿明说罢了。”

“眷言一杯酒,凄怆起离忧,应是李公百药之作,”,薛绍浅浅一笑:“如此宫闱秘辛,不该为我这外臣所知。看来,表妹因夫人之憾而惋惜?”

是李百药的诗?为韩国夫人撰写墓志的人不正是他的儿子李安期吗?时任吏部侍郎检校黄门侍郎的李安期在完成这件任务后被擢为宰相,但在是年秋日外任荆州大都督府长史,最后卒于任上。

心话是我想多了,一切只是巧合吧?但如果不是巧合,这就是帝王给予一个忠心侍奉自己十载的女人的最大恩典了。初看会以为李治并不薄情,深思仍觉可悲,李治坐拥九州,即便明了韩国夫人的真心,却无动于衷,而他的真心,在面对武媚时,才会毫无保留,牵着她的手将她送上后位,不顾天下哗然,亦不在意史官直笔。如同所有热恋中的男人,尽自己所能,讨得爱人欢心。

当然,哪个女子不盼良人如斯?既为兄妹,旭轮与我终不会有结果。武媚也曾告诫我尽早断情,因为当旭轮某日移情变心时,我心无所依,便会彻底崩溃。支撑这份特殊感情的唯一基础便是二人的‘固执’,倘若一方抽身,另一方便如被判了死刑。

可武媚并不知道,也没有人会知道,我对旭轮动情并非因这十余年的朝夕相处,在我的母亲不幸难产而亡后,在我的父亲因闲言碎语而厌恶我时,是旭轮挽救了我,就此将二人命运系在了一起。无论他会否始终如一,这一世,我必要偿还这份恩情。

惋惜?如果我在人生尽头也只能得到帝王施舍的一点恩泽,我不怨不恨,因为一切都是自己的选择。何况,悠悠数十载,或许我会收获比‘爱一个人’更值得铭记的情感,他是我的初衷,却未必是我的唯一。爱与被爱,都是一种幸福。

“并非如此,”,我诚实道:“能为爱慕之人倾付真情,纵然无缘相守,甚至。。。一生无所回报,仍盼那人康健遂顺,清名远扬,则为我幸,为我福。”

薛绍立时侧目,颇感慨道:“幸,福,此二字。。。意思深长啊。月。。。月晚,你终会离宫出降,对那驸马。。。可有期许?”

“驸马。。。”,我对上他不失好奇的眼神,心中苦笑,一眨不眨的看着他:“愿驸。。。愿驸马能容月晚喜怒哀乐,容月晚诸般不足,月晚亦当如此回报驸马。”

“仅此而已?不求此人真心以待?” 他笑。

想到有一天,薛绍或许会明白我今夜这番话的深意,还是难免心慌:“尝闻男子莫不羡慕。。。齐人之福,我防不住驸马招惹旁人,若是不能一生一世一双人,如何称之真心?因而不敢奢求。”

“噢,却也不算歪理,娇妻美妾,人生一大乐事,”,薛绍扬起的微笑有点孩子气,又迟疑道:“既是不求真心,相貌、嗜好。。。可有期许?”

我感觉这薛绍越发奇怪了,便直言道:“非是月晚骄矜不肯作答,表兄为何有此一问?难道是因我那外家表弟咄咄逼问一事?唉,表弟少不更事,又惯是轻言肆口,然其绝无恶意,我代为致歉,还请表兄莫放在心上。表兄这般年岁,想必。。。心藏谁家倩影,月晚绝不过问,至于武表弟所称月晚心仪。。。也请表兄莫要当真,都是武表弟胡言而已。”

“如此。”

薛绍信了我的话,于是不再多问,我起身离开,正待推门,却被他按住了手,那力道极轻,若有似无,却是他的温度无疑。

“表兄?!” 我惊诧的回望薛绍,心说这可不像是他能做出的举动。

四目相视,我从未见过他如此郑重的一面,仿佛我是什么稀世珍宝,他不敢有丝毫怠慢。他不是在看我,他是牵动了我的心弦。

“表妹既话莫要当真,便是。。。心有所属么?”,他才开口,便垂下了头,似不敢面对我:“天皇近日宣见长兄,明谕长兄不可为我订立婚约,表妹可知。。。何意?”

我咬唇,迟疑道:“自然。。。明了,天皇属意表兄尚主。”

原来薛绍已经知道李治有意将我下嫁薛家,那么他问我的那些问题便都合理了,他是在试探未来的妻子是否对自己抱有好感。

早于史书中窥见了自己与他的姻缘,但当它终于成真的这一刻,我的心情却是一串委屈不已的泪。可是,为什么要委屈呢?眼前的男人完美到不可思议啊。

“对不住,我理应尽早道明。” ,看清我在流泪,薛绍顿时慌了手脚,忙递了巾帕,幽雅梅香兜头扑面:“表妹不愿与绍结为夫妻?”

“不。。。表兄切勿疑心,”,我万般无奈,不禁长叹:“表兄风度超群,皇门姊妹多有倾心,更何况姑母与天皇具托体太宗,普天之下,唯表兄与月晚最为般配,真若圣意不改,能与表兄结发,实乃月晚。。。之幸。”

我低下头默默拭泪,薛绍自是不信,推开殿门,轻声道:“兴许宫人正四处寻访你我。此番对谈,便留于此门中吧。”

“慢,月晚尚有一问,”,我没有迈出门槛,举目正视薛绍:“尚主乃圣意,却并非表兄所求,若遵旨娶我为妻,表兄又是否甘愿?若因月晚之故伤了谁家女儿心,误了表兄这一生好姻缘,月晚着实愧。。。”

“心甘情愿,别无他求,如此答复,表妹满意否?不过,”,薛绍语气一扬,手抚心口,郑重道:“若我坚守一生一世一双人,也求表妹以真心回应,便是喜上加喜了。”

他一脸从容,我却是目瞪口呆:“表兄心仪之人。。。竟是月晚?!”

先是武攸暨,现又是薛绍,二人的表白都如打伏击似的给我当头一棒,我的头。。。真的很痛啊!尤其是眼前这不食人间烟火般的谪仙,打从第一次遇到尚是幼童的他,我就极尽出丑之能事,拼命藏起我寥寥可数的优点,计划就算不得不遵循历史与他结为夫妻,也只做一对互不打扰的好室友。诶,他怎么就。。。怎么就。。。怎么就看上我了呢?!我到底还有什么该死的优点吸引了他,我改还不成吗?!人间百味,他干嘛非夹一筷子我这难嚼费牙的牛板筋呢!

“不错,”,薛绍颔首,身子微微前倾,唯恐我听不清:“那年重九射礼再遇,你扑蝶撞向我,我暗自立约,四娘子。。。我要定了。唯可惜,表妹似心有所属,原以为此生缘尽于此,万幸天皇成全,一解愁闷。”

我扳起合不拢的下巴,指着他,不知所措的气嚷:“薛。。。薛子延,你怎会如此轻浮?!因你恬淡寡欲,我素来敬慕,真真令我失望!!”

“我只是不慕功名,可我是男子,遇见可人,”,薛绍气定神闲,替我揩去唇角一滴口水,莞尔笑道:“难免落俗啊,然我非是佻薄儿,冒昧失礼仅此一次。只想教表妹知晓,待御旨赐婚时,我绝无怨言,我是遵旨完婚,亦是得偿所愿。”

听他这话里的意思,还真不是一时兴起,又或顾忌李治而假意向我示好恭维,可我一时之间不能接受啊。唉,之前担心娶我会委屈了他,原来我才是令他辗转不寐的人。怪我,都怪我当年偏与他看中同一柄褶扇,这才惹出眼下‘孽缘’。

不敢继续听下去,我慌慌张张的跳出殿门,心话还不如从了武攸暨呢,没脑子又听话,让撵狗不敢抓鸡,这薛绍好像有点大男子主义,我搞不定啊。虽然最后嫁是肯定要嫁的,但现在,我还做不到坦然与他面对。

本想模仿灰姑娘超帅气的一跑了之,却不知栽在了什么东西手上,仿佛是野猫窜过了草丛,我尖叫着一蹦三尺高,紧接着就撞进了薛绍怀里,太邪门了。

“多谢表兄,嘿嘿嘿。” 我装傻充楞,心跳快的不像话。

“你我之间仍是绕不开谢来谢去啊,”,薛绍抱我走向宫门,涩然一笑:“上巳那日,你道为我记大功一件,今夜便。。。应许吧。”

“啊!我。。。”,我紧捂心口,瞪着他如画眉眼,可耻的暗咽口水:“表兄千万自重!月晚不敢抗旨不嫁,表兄切莫。。。急于一时。”

薛绍视线垂下,含笑凝视胆怯心慌的我:“你以为我欲如何?呵,芳泽无加,丹唇甜美,留待洞房春宵亦不迟。月晚,我已表明心迹,无论你对武攸暨是何种心意,今夜,我只求你亲口一诺。”

我也不得不认真对待:“表兄是教月晚赌咒发誓?君贵臣轻,你凭何指使我!”

“岂敢指使,拜求公主应允,”,薛绍并不怕我闹脾气,语气愈发温柔,但态度是半点也不退让:“如我先前所言,以我真心,换表妹贞心,即刻生效。”

我撇嘴,心话这哪里像拜求:“我应咒便是了。哼,大唐驸马何曾这般威风强横,表兄真是独例呢。”

薛绍忍笑,凑近一些:“当真从此视我为驸马?”

‘四哥只能对我一人好,我不许四哥娶旁人。’

‘若能由我自己选驸马,我便比着哥哥去选,模样分毫不能差,给我揉肚肚,教我背诗书,剥丹荔不忘取核,喂药不会凶我,行路遇水了不教我绣鞋沾地,春日里最好看的牡丹需簪在我发间。’

‘为何哥哥只能是哥哥呢?你若是个吃祖荫的破落户,又或穷措大乃至佃农贱商,再不济是番奴夷狄,月晚舍了命也敢去求二圣,因我心里明白,不会有人待我更好了。’

真心或笑谈,我终是无法拥有所爱,我用一句轻巧随口的誓言安了薛绍的心,谁又能安我的心?

一个时辰的约定,我大概是超时了,此时此刻,旭轮还在执拗的伫候吗?又或许,他人在芙蓉帐中拥着刘氏,她会得到他的温柔垂爱吗?他会对她说令人面红心跳的情话吗?

明知不该想他,却控制不住的更想他。伤心,失落,种种消极情绪如潮水般呼啸着涌上心头。半空忽响起一片轰隆隆的雷声,众人议论整整一日的暴雨终于即将来临。

我望天哽咽:“回咸亨殿吧,我。。。我三哥定是为我担心呢。”

薛绍依言放下我,将至宫门,我察觉环髻稍斜,摸寻鬓间,随口道丢了一支簪子,他说有可能遗落在了殿内。他要回殿去寻,我拦下,说任它留在这里,算是给下次误入的人一点意外之喜。其实我只是不想浪费时间,听李显他们天南海北的谈笑吹牛,或许今夜比较容易入眠吧。

薛绍是心细之人,雨落时,他担心我绣鞋浸水,主动背了我。我得了便宜还卖乖,咬牙切齿的说我一定要吃成大胖子,压的他直不起腰。薛绍开心大笑,说只要不伤伤胃,任我吃胖三倍也没问题,他努力强健身体,会一直护着我,不负李治所托。

俄顷雨势变大,万幸我们也回到了咸亨殿,因二圣早已起驾,殿中此时喧嚣震天,可称狂欢。才入宫门,便见一堆人站在檐下,遥指中庭某处议论纷纷,而众人所关注的地方则围了一道人墙,个个淋的是湿透透,却不知回殿避雨。

“表兄快瞧,”,我轻拍薛绍肩头,指那道人墙道:“不知是何乐事呢。”

避着雨,我们沿回廊继续走着,尽可能的接近那群人,我愈发觉得他们眼熟。人声雨声嘈杂绕耳,我无意抓住了攸暨二字。

“总不会是。。。攸暨!攸暨!”

薛绍没能拦住,我仓促的跳下地,顾不得风大雨急,朝人墙直冲过去。众人忙不迭的躲闪,为我让出了一条通道。人墙之后,武攸暨佝偻着腰背跪在一汪泥水里。望着他覆水满面,我眼睫立时温热,因他而心酸不已,却只能自我宽慰,正值暴雨,那一定是雨水,我不信自己负了男儿千行泪,我知道我还不起。

看清来人是我,攸暨眼中哀伤顿扫:“我心知你定会返回寻我。是我没用,先前体力不济,居然跟丢了你。”

不知谁人卑谦恳求:“堂弟在此长跪不起,只为求见公主一面。堂弟与往日大异,似是神志。。。不清,拜请公主屈尊规劝,以免患疾伤身。”

常言道男儿膝下有黄金,爱情固然可贵,可对男人来说,为一个不爱自己的人而弯腰着实不值!武攸暨此举令我万分厌嫌,他根本就不清楚眼前举动是多么幼稚多么可笑!跪能跪回来什么?如果只要跪求上苍就能求得所爱,那我早已跪烂双膝!这场夜雨只会把他昂贵无双的自尊冲刷的一滴不剩!

我冷声命令:“起身!”

武攸暨充耳不闻,我更气,说不清是气自己还是他:“定要如此。。。屈卑不成?!”

“你!”,我没了耐性,气急败坏的推他:“预备气死我么!武三,你起身!”

未料攸暨不加躲避,身子随势一歪,整个人跌在水中,泥污染面,不复俊美模样。眨眼间,攸暨撑地爬起,仍是跪着。

仰着一张无比狼狈的脸,他倔强的冲我喊道:“跪我所爱,不以为卑!不必理会,你自行去吧!”

恨他执迷不悟,我急的直想吐血:“你又何必?!攸暨,男儿在世,必得顶天立地啊!上跪君主,下跪父母,切莫为女子而屈膝,尤其。。。尤其无情无义之人!起身可好?攸暨,你我之间不当如此相逼。”

我正要扶起攸暨,薛绍却坚决的拦住了我,他极其恼火的低斥攸暨:“你行事向来这般莽撞么?!又谈何照顾公主?公主真若降于你,不知被你伤害几何!”

“胡白!我二人作伴时,”,攸暨攥拳挥去:“月晚眉宇终日舒展,只怪你碍事!”

薛绍回敬一拳,二人竟扭打在了一处,几乎是瞬间,又有几人围了过来,分不清是劝架的,还是哪一派的帮手,愈演愈烈,雨水和着污泥四溅开来,万千宫灯的明亮倒影也就此破碎摇晃。众人打的痛快,但说不定明天全家都要去吃牢饭。

引战的我倒成了局外人,事发突然,容不得我想明白什么道理什么亲疏,下意识就想先拽出武攸暨,二人相较,他个头身板都处于劣势,还曾数次故意让薛绍难堪,我怕他会输的很惨很难看。

然而攸暨却不领情,怒吼着不准我插手。恰有一行宫人赶来,无不惊怕的劝我回寝更衣,二圣不在,李贤也已回了东宫,一切交由李显做主即是。

乱了,彻底乱了。。。

如坠迷茫团雾,我思绪纷杂,任宫人搀着离开咸亨殿。往年一心盘算与薛、武婚后相敬如宾即可,又怎能预料到他们居然对我暗生好感,最让人不尴不尬的是,武攸暨误以为我属意薛绍,而我又亲口告知薛绍我对攸暨怀有好感,以致于薛绍介怀,还让我发誓忘了攸暨,但其实,我心上人一直是。。。

‘风水涣,散亦是聚,聚亦是散。’

‘如愿去寻你搁在心头的男伢儿,但是死是活,我概不负责。’

‘他是你的前缘,是你万劫不复的前缘。’

‘月晚,去吧,愿你不负本心。’

一梦千年,直至终与彼此相见,酸甜苦辣咸,所有彷徨与委屈都被他一句话化解 —— 月晚,求你,别放弃我。他爱我,这或许就是我追寻千年的答案。

这时间,混沌的大脑逐渐通彻明白了,我絮絮自语:“九华殿。。。哥哥。。。哥哥一定还在等我,我们说好了,他不会毁约。。。九华殿,我要去九华殿!!”

宫人小心提醒:“回公主,今夜乃相王与孺人刘氏昏礼,寑宫早已落钥,公主何必浪费脚程。”

我挥手,假意生气:“尔等退下,我认得那路!!”

所有人追着我,可没人胆敢拦我,只是不停的劝我放弃,说辞不外是旭轮正与刘氏行连卺之礼。

暴雨如倾如注,短短的数丈路外,雨幕下的九华殿双门大敞。众宫人面面相觑,只我一人因如愿而开怀大笑,那扇门是特意为我而留,我确信,他仍在等我。

心情忽而又异常焦躁,我拔腿直往宫门。明知不该如此,只怪情难自控。心中尚存疑问,一个早在一千三百年前便问过他却迟迟没能等到明确答复的疑问。我追上了时空,我与他近在咫尺,我不想再错过了。

有宫人怀抱雨具百无聊赖的守在宫门处,道是华唯忠吩咐不可闭门,若有客至,请去正殿落座,若无客至,便在此候至日出天明。

“不曾想。。。竟是公主。” 。那宫人深感意外。

“再无旁人来此,闭门落钥吧。”

我不许任何人跟随,撑着桐油伞独自往正殿而去,步履匆匆,一分一秒也等不得了。而我清楚,旭轮早有预料,知我不想绕路两侧的回廊复道,才会备下这柄油伞,方便我穿行中庭,直来直去,更快与他相见。或许我二人是分毫不差的心境,今夜,我们欠彼此一个明明白白的答复。今夜过后,又将如何,都不重要了。

“见过公主。” 东侧回廊里,豆卢宁一人一灯,朗声含笑问候。

怎能想到,今夜因我不眠的人竟有一个她。隔着丈远,我怔然无措的望向她,她也自自然然的望着宛如从深水中打捞出来的狼狈至极的我。

“公主见谅,是我不当出声惊扰公主,”,豆卢宁将提着的灯盏送前一尺,如此一来,她整个人恰被遮掩在那随风晃动的灯影后,黑黢黢的一团,似是有意不教我揣测她的情绪:“公主冒雨来此定然是为大王,可巧,免我秉烛苦等了。”

许是雨势太急,气压愈低,我有点透不过气,急喘着喊问:“孺人专程在此伫候是因了我?”

豆卢宁并不近前答话,她原地不动,听语气仍十分客气:“非也,天后有令,待大王与刘氏成礼后,着我亲去告知郑尚宫,未料,大王竟迟。。。此刻见了公主,猜想大王与公主早有约定,不见公主,便不肯行礼吧。公主若体谅阿宁,还请转告大王,阿宁无宠亦无妨,可刘氏。。。伯父刘大将军正于边陲辅佐中书令,督军十八万备战吐蕃。大王善待刘氏,则刘家感激天皇器重,万死效忠,大王既为臣子,理应为君父分忧,不应因一己喜恶而误社稷大事。”

我一惊:“天后亦宣孺人晋见?!”

我倒忘了,武媚不信我肯劝旭轮接受刘氏,这九华殿还有她的侄孙,最方便接近旭轮,她当然会设下多重保险,或劝告旭轮,或防备我。

社稷为重,我岂能不懂这道理?刘氏是二圣赐给旭轮的孺人,更是二圣安抚臣下的一枚棋子。可我不想懂!一个字也不想懂!我来此初衷只为旭轮,为什么要我委屈求全?为什么要我用比性命还珍贵的一份情感去奠大唐的江山稳固?!

“公主心存怨忿?” 豆卢宁淡漠反问。

我愤道:“怎敢!我只是。。。恐阿兄未必听我劝言,难令天后满意。”

“公主啊,”,豆卢宁身影一动,终于步出了回廊,任雨水打湿自己,随手扔了那被浇熄的灯盏,很是歉意的低声道:“唉,公主莫厌阿宁恬噪多事,实在是。。。军国为先,不敢不慎重啊。无论是何结果,还请公主应天后所托。”

“我不懂孺人究竟何意,”,我颦眉,不时的看向正殿,只盼旭轮多等片刻:“我来此是为戏妇,若是。。。”

“公主有心结识刘氏,不急于今夜嘛,”,豆卢宁素净的脸上遍布雨水,而我脸上流着泪强忍哽咽,她像是看不见,遥指正殿:“公主请,大王在等公主,刘氏在等大王。炎夏夜短,不当耽搁。”

我盯着她,感觉自己下一秒不是愤恨怒骂便是委屈嚎啕。也许离开九华殿才是最好的选择,因为我真的不知道要如何开口去劝旭轮。

她微微一笑:“孰轻孰重,公主了然于胸,何必踌躇?”

他在,他真的在,在我曾无数次进出的殿门,他倚门伫望,怀抱我无意留下的玉环琵琶,庄重华贵的弁服仍整整齐齐的穿在身上。华唯忠肃手而立,陪主公等候一个不确定的未然,满面忧虑。

拾阶而上,步伐从未沉重如此时。五脏六腑仿佛被搅在了一起,分不清是哪里在痛,就连唇舌也在打颤。他一直在等我,而我却要拂开这双于我意义非凡的手。

看清是我,旭轮容光焕发:“月晚!!我险些以为。。。”

“是,我来迟了,”,彼此凝望,我们都在笑,他却不知我即将伤他:“我应承过助你脱身,即便迟了,也当赴约,所幸这宫门未曾关闭。”

旭轮把琵琶交给华唯忠,快步上前迎我,还不忘调侃:“阿谁为你留门,我是盼风收雨停呢。因何事羁绊误时?”

“不,”,我拒绝牵起他伸来的手,他惊诧的见我落下两行泪:“我有一桩心事,若不问明,我。。。”

“你问便是,”,旭轮收回手,似是预感到了什么,眉心皱起:“唯忠,去取巾帕。”

“是。”

旭轮让我先坐下,我摇头,泪水难息,呜咽问他:“我究竟是何种身份?阿妹?姘妇?”

他自然是难回答的,我又道:“月晚心中唯哥哥一人,愿为哥哥忘怀生死,但哥哥只能是。。。哥哥,因你无法许我一生完满,不是么?与其来日后悔,不如今夜。。。罢手,彼此忘尽往日糊涂事。”

旭轮的表情变了几变,愕然,怜惜,痛苦,不甘,蓦的背过身去,藏起了失望的眼泪。他早已用尽勇气向我倾诉他不当拥有的情感,而我也欠他这一句‘我爱你’。寥寥数言,彼此已肝肠寸断。苦苦酝酿多年的告白竟这般短暂,发生即伴随着结束。

他很清楚,他与我本就不配任何的轰轰烈烈,这份情感本就该被掩在不见光明的阴影里。这天广地博,容大雁成双成对往来南北,只影向谁去,容鲸鲲不离不弃伴游四海,生死永相随,独容不下一双人相爱。

我可以任性,可以向旭轮告状,让他去责备豆卢宁,但是,‘何必踌躇’呢?不是今夜的刘氏,也会有更多女人被塞给他,他不是我的爱人,他是二圣的儿子,是大唐来日的君王,如何舍得看他因我背负乱沦逆理的千古骂名。

“可我认定是你!要我如何罢手?”,他哀声道:“月晚,我从未负你,为何弃我?我说过,我不敢奢求,只要。。。”

“那便告诉我,你要如何坚守?!”,我委屈的喊问:“他日你携妻妾往漠北,我又要如何坚守余生?你不是爱我护我,你是自私!罢手吧,你我无缘。哥哥,其实我先前与人。。。私定终身了,虽觅得良人,可我心慌意乱,只想听哥哥一句安慰。”

闻言,他跌跪地毯,颓然无力的垂首,喃喃道:“必是诓辞,我晓得你在欺我。”

我不敢去扶旭轮,泣不成声:“任你信是不信。我不留退路,不想因你赔上余生。哥哥,刘氏无辜,别教刘氏苦等。旭轮,良辰易纵,莫要迟误!”

“晚晚!!晚晚!!今夜怎可来此耍闹!” 李显的声音忽然传来。

薛绍跑在最前方,李显与李钦许是贪酒之故,跑的颇为吃力。我才看清是他三人,便被裹进了一个梅香缭绕的怀抱。他力气极大,我挣脱不得。

“对不住,是我浮躁误事,不该任你一人离开咸亨殿。”

众人深感意外,李钦夸张的啊呀惊呼,李显笑嗔:“先前便猜你与武攸暨打斗是因了晚晚,却不肯承认,哎呀呀,河东薛氏贵公子,竟为我阿妹醉心倾倒!”

薛绍笑道:“适才大庭广众,守着几分薄面罢了。绍此生仅此一次鲁莽,英王可是不舍?”

李钦连声道:“不可,不可,此处乃相哥寝宫,薛表兄纵有情意满腔,还请移步再话!”

李显这才注意到旭轮,不由惊嚷:“旭轮怎会在此?!难道尚未与刘氏。。。阿华,怎由得主公伏地不起,快扶旭轮前去成礼!”

华唯忠不知前事,慌忙扔了手里的东西,快步去搀旭轮。我偎着薛绍,见旭轮拂开了华唯忠的手,他起身,把我的琵琶砸向远处,也不理会众人,踉踉跄跄的独自向偏殿而去。

“旭轮?!”

“相哥?!”

李钦和李显不约而同的为旭轮担心,却是不方便追过去。我轻推薛绍,他稍迟疑,还是放了手。

李钦挤眉弄眼,笑嘻嘻的对李显道:“虽不知相哥因何事这般失意,不过,今宵得美人侍奉,料可弥补心伤。”

三人送我回凌波殿,李显看一眼还在抽泣的我,宽慰道:“宫人已然上报,咸亨殿哄闹打斗是因攸暨而起,我自会惩处,替阿妹出气。”

“小惩大诫即可,表弟愚执,即便重罚,料其轻易不肯认错,反倒伤了表弟,月晚亦于心不忍,此事本是因我。。。”

“晚晚!”,天旋地转,我再也无力支撑,李显及时搀住了我,面色遽然凝重:“这究竟。。。方才你与旭轮。。。”

“哥哥,我是迫不得已,那些诓言诈语没有半字真心,”,我眼皮很沉,眼前人明明是李显,忽又变作李弘模样,再又是旭轮:“为何一个情字会将我们折磨。。。这般苦。”

【 16-06-2020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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