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三天,展昭觉得比追缉巨盗更累。
他是铁骨铮铮的男子,刀光上来剑影上去,果敢勇断,从无半点拖泥带水。多少生死关上走的重任,眉头都不曾皱一下,但是陪这金枝玉叶,却是轻不得重不得,远不得近不得,分寸拿捏好不让人倦。
她对汴梁的一切都好奇,蝴蝶一般穿梭在人群中,这个胭脂花粉是好的,那个布料玉钗也是好的,没多久,同去的小衙役便捧了一大堆东西。眼看着杂物等身快要淹没了小衙役,展昭温言道:“这些物品,品质和宫中相差甚大,多买无益。”
“我愿意!”她翻了个白眼:“扔了都愿意!”
“人力维艰,一丝一缕,皆来自织工日夜辛劳。公主这些东西,足可以维持小户人家一年生计,怎能说扔就扔?”
“那又怎么样?”她大不以为然:“我既给了银子,便是我的东西,我想怎么糟蹋就怎么糟蹋!”
展昭默然,不再与她对话。
阳光照在这男人的侧颜上,都是刚强,宝琳知道陪自己非他所愿,他的心早已飞到江州,如今是耐着性子。相处这些日子,她多少知晓了一些他的性格,柔软时极柔软,刚强时极刚强,所谓的“至刚至柔”是也。现在见他沉默,倒有几分忐忑,又不愿意放下架子,自己捧着个小金簪子,自己对自己说话:“到了那满目都是飞沙的地方,只能看见厚厚的羊皮袍子,还有全身都是膻味儿的牛和羊,这流水,阳光落在青石桥上的样子都看不见了。还有这吆喝声,也听不到了。即使扔了这些玩意儿又何妨?至少我曾经来过这地方。”
展昭霎时心软下来,她还有多少日子能够任性胡来?这样一想,便是任她胡闹去了。
“给我讲讲江湖上的故事呗。”午食是在太白楼,她托腮问他。
展昭浅浅笑道:“展某已经离开江湖很多年了。江湖上的事,非是公主所想的这般浪漫豪情,更多的时候,是人心诡异刀头舐血。”
她用筷子轻轻拨弄着面前的二色腰子:“嗯,我是见到了。但是若论人心诡异,谁都比不上宫里。你没见我几个嫂嫂,钩心斗角,心里怀着恨,面上却带着笑。我这回和亲,就是她们出的好主意。”
她的声音渐渐带着泪意:“我哥哥耳朵根软,又做不得主。皇后嫂嫂出自权臣高家,她说什么便是什么。但是我知道,爹爹是疼我的,我想去找爹爹救我。可是爹爹出家的天龙寺周围都是御前军,他们定是防着我会去找爹爹。但是我知道爹爹会救我的,爹爹会的……”
似是回到那个雨夜,躲在树林里,看到竹林遍布的天龙寺,门前的一对石狮子给大雨浇着,竹叶瑟瑟的乱舞,青绿色的叶子在夜里看不出光芒,仿佛都成了黑色。她看到了寺庙里的灯光,那是人间最温暖的光焰。爹爹在那里,他必然对着青灯诵经,她想找到爹爹,抱着爹爹哭,告诉爹爹,他最疼爱的小女儿要送到家国万里之处。她相信,爹爹虽已了断尘缘,但那一刻,必会金刚怒目。
但是她不能靠近,明晃晃的铠甲和刀剑在夜色中反射出瞬间的雪亮,御前军身影密布,偶然碰击的铁器声音划破了长夜宁静。他们在等待她。
骨肉之间,相隔咫尺,却如天涯。
她且说且哭,双肩颤抖,喃喃重复:“我不进宫,我不去西夏,我不去,我不去……。”
秋日静美,汴梁的枫叶红了,三角枫在窗前摇曳,隐隐有笙歌从隔壁的雅室传来,空中的雁儿排列成行,向着南方飞去。
展昭不忍的别转脸去,眸中有负疚的光,他知道自己在做残忍的事。
这就是官场,有很多你不愿意做的事,但是必须做。
有些事,往大里说,是大义、责任、理智,但细细的探究,是残酷的毁灭一个人的美和青春。
极目处,是壮丽的宫殿,琉璃瓦在阳光下发出耀目的光辉。
宝琳收了泪,将手肘撑在窗台上,望着宫殿,风吹动她浓密的长发,樱色的衣衫随风摆动,她轻轻而坚决地说:“展昭,我不要去那里。”
他温柔而悲悯的望着她:“公主不是一直想去金明池,明天我们就去逛逛。”
她顿时小女孩似的雀跃:“你不是说那是皇家园林,现在不是开放的时候。”
“你想去,展某总有办法。”他温柔的浅笑。
“哇!你本事真大!”这一刻,她欢眉欢眼,一扫愁苦,美丽的眼睛里发着光,犹如来自蝴蝶泉边的精灵。
“若我是你的妹子,今日里你也大义灭亲,定要把我送到那吃生肉喝生血,荒凉一片的西夏国?让我再也见不到母兄姐妹,孤独一世,凄凉一生?”
这句话,像一根细针,痛楚的划过他内心柔软的一点。
“对不起。”他听见自己轻轻的说。
从金明池的宝津楼上望下去,眼界及开阔,但见一池碧色,在阳光下散发粼粼光芒。
展昭指给她看,那是龙奥,停放大龙船的地方。那是临水殿,是皇上赐宴群臣之地。她好奇相问:“这么大一个池子,水从哪里来?”
展昭指着西北角道:“那便是进水口,水是从西北角引过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