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的月色,已经很好。只细细看去略有残缺,到底不算完满。苏衡立在廊下,窗前翠竹依依,青阶月色明如水,景致是极好的,心里却是茫然一片。忽然一只鸽子飞来,苏衡面色一凝,那鸽子径自停在他肩上,他慢慢取下一卷信纸来。上面只写了寥寥几句句话。
十五午时至落阳关,与世子并公主相见。戌时永靖王世子至落阳关迎亲,会于落日楼头。望世子以社稷为重,莫负君上重托。
苏衡叹了口气,原来自己的心意,在澎涞眼中如此分明,此时竟不顾身份,如此清晰地告诫自己莫要忘了自己的使命。其实哪里忘得掉?莫说是自己,探春自己,也是忘不掉的。而相聚的日子,这些欢乐如梦的日子竟然这样短。
二人从玉晖峡离船是四月十五,到玉峡关是四月十八,如今整整已经一月。他本以为这分离到六月六才回来,没想到这团圆的月色就要完满,而他们的分离已经到了。明日十五,又是一个团圆的月夜,与探春相聚团圆的,就不再是自己。
澎涞看透了自己的心思,这些年江湖浪迹,与其说是王府世子,不如说是江湖剑客,若只由得自己的心,仗剑千里带了探春便走,哪怕舍弃这功名利禄,甚至舍弃身为王族的责任,只求带着她走。
然而他毕竟不能,他不得不背负这个责任,为自己的父亲,妹妹,所有亲人,为这个国家。而他爱的这个女子,虽然是政治的牺牲品,却有着与昭君一样的悲悯与豁达,他从她的眼神中就能看出,她爱他,却更爱这片土地。这是寻常闺中女子所没有的爱,叫他沉醉又痛苦。若她求他带自己走,或者他真能挣脱所有加锁,然而她从来没有,这就叫他那颗蠢蠢欲动的属于江湖的心,死死的停在了那里。
此时探春立在自己窗前,那窗外种的仍是杜鹃。这杜鹃花在西疆,几乎是遍地得见的。花期三五月至七八月都有,倒是顽强,照灼连朱槛,玲珑映粉墙。只是那墙角的一簇,与山间的烂漫,怎么能相提并论。就如同她自己,短暂的自由之后,就是禁锢于楼台之中,再不得自在。
艳夭宜小院,条短称低廊。本是山头物,今为砌下芳。
此时,侍书翠墨也已知晓明日即可与自家姑娘团聚,自然欢喜。侍书想起自己再不用人前强颜欢笑装那高贵仪容,也是安慰。这世间各人原都有自己的命数,僭越了并不是好事。那一身银白色的礼服,如今齐整迭起,却是常常摩挲。只有那一天,自己仿佛真的是公主一般,而身边的那个人……
她仍然记得那一瞬间。她从他的声音里得到了安慰与鼓舞。在这最后的夜晚,她知道他仍然守在自己帐外。她已经想明白,那一瞬间的真假,本就不重要,他的真假对她毫无意义,过了这个晚上,她就仍然是那个公主身边的平凡侍婢,不需,也不能,不该让他回头关怀。她只要记得那一个瞬间就好。
帐外的灯火还亮着,她从缝隙里窥得见,他仍是坐在棋盘前,一人执了两手黑白。与往日的从容不同,这一次他的眉头深锁,像是思考着什么极难解的难题。她忽然觉得他有些憔悴了,这个让自己感到无尽的压迫力的人,仿佛什么都在自己谋算之中,视生死为无物的人,仿佛也倦怠了。或者是舱外的月色太好,他总是往外看。
到了明天就好。明天,她就不用去想这一切事情,只要安心跟着自己姑娘就好,这一月的时光,只是一个幻影,她只求自己熟悉的,如以往的十六年一样的平稳现实,洒扫梳洗,安稳度日。
这一夜本该是话别的,却都无话。只有那将圆未圆的月,窥见了各人心事。
次日清晨,落阳关比往日更加热闹。码头上张灯结彩,州府官员等待着送嫁的队伍。忙忙碌碌的一上午,午间终于瞧见远处的一众楼船缓缓行来。为首的船上下来一行人,簇拥着一个华服女子,却是用纱巾覆面,身边的使者向等待的众人致意,道公主风尘辛苦不便见人,晚间在落日楼再聚,便匆匆上轿去了驿馆。听从玉峡关来的旅人说过公主如何的气度不凡,只可惜未见容颜,官民本都对这公主翘首以盼,如今也只惊鸿一瞥,想着晚间落日楼宴饮,公主与世子同时在场,人中龙凤相聚,不知是怎样景象,更是添了十分的期盼。
进了驿馆,侍书随着侍女进了公主的院落,将众人都遣散了,却见那阶前的杜鹃花从前,一个女子正折过一枝花来细细把玩,布衣清简,只那绣着的几枝新柳摇曳动人,见她们进来便回身一笑,那笑容有自己熟悉的高贵矜持,也有自己陌生的洒脱飞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