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论她这个人多么心大,今日在人家骠骑府的祠堂里惹出了这样的事端,还差点毁掉人家先祖的牌位,已经是十分要命的大不敬,就算赵容疾嘴上说无妨,心里大概也是很生气的。
可她伸手拿香的动作,确实不至于将悬在高处的琉璃盏碰下......
正当季宓宁重新低下脑袋独自苦恼时,站在堂外台阶上的赵容疾却忽然回过头,停在了原地。
“还不跟上吗?”
“啊?”
季宓宁猛然抬头,从凳子上站起了身。
她手里拈着清理伤口剩下的一卷白纱,银铃依旧完好无损地戴在头顶,季宓宁看到赵容疾向她伸出手,脸上的阴霾立即散去,歪头对他露出了一个好看的笑容。
在场众人顿觉晃目,尤其对于那几位在祠堂外守了数年的玄卫来说,这一幕,简直如同天赐一般的惊艳。赵容疾站定回首,余光看到那副被烧掉一角的画映在她身后,二人恍若一体,只是立在他面前的季宓宁更加鲜活,也更加美丽。
她小跑两步跟上赵容疾,有些不好意思地小声抱歉道:“真的对不起喔,给你添麻烦了!”
赵容疾依然冷淡如旧:“你不是脚崴了吗?”
“......”
季宓宁下意识翘起左脚崩了两下,一手捂住耳后的伤口演戏道:“哎呀哎呀!你不说还好,一说我就又开始疼了......”
他轻蔑地扯了扯嘴角。
“刚才崴的是右脚。”
“......”
季宓宁灰溜溜吃了个蠢亏,索性不再佯装,只沉默着往他身后趔了趔。
“上来,我背你。”
“什么?”
赵容疾演技拙劣地刻意不耐烦:“听不见就自己走,我可懒得说第二次!”
“噢!那我来啦!”
她灵巧一蹦,便跃上了赵容疾宽阔的脊背,身后跟着的小丫鬟与玄卫皆惊诧地盯着他们二人的背影,面面相觑后,又不约而同地移开了目光。
只有医师欲言又止地跟上去,唤了一声二公子。
季宓宁先行替他回答道:“怎么了?”
“无事,无事。”医师讪讪道:“二公子方才以后背替这位姑娘抵挡,因此尚且不知衣物之下是否有划伤,若......"
她这才想起来,小幅度地在赵容疾背上挣扎几下,真心关切道:“没关系吧?你背上疼不疼?”
赵容疾道:“没有疼痛,你安分待着。”
季宓宁也不客气:“好吧,但是今日祠堂出了这么大的事,我觉得自己得向你们家先祖赔个罪。”
“明日一起祭拜,给先祖们上香。”
“噢!好的。”她思索道:“可是你说......要是我对着自己的画像磕头,会不会有点奇怪?”
这话问的倒有点道理,赵容疾尚未想到如何回复,她便又自顾自别扭道:“还有啊,你现在再对着那副画像祭拜的话,是不是一样很奇怪?”
“你哪来那么多废话?”赵容疾侧脸道:“闭上嘴。”
季宓宁叹了口气,丝毫没有把他的教训放在心上,反倒又问:“你背我去哪里?你还记得我刚才说的想让你哄我睡觉的话不?”
赵容疾不语。
“这个方向不像我们来时的路,你不会真的要把我带回你的寝苑吧?”
“只是带你回去检查,待诸事无碍后,我自会遣人把你送回去。”
季宓宁毫不吃他欲盖弥彰的这一套,开心地哈哈两声,胡乱踢起小腿道:“看吧!你就是喜欢我,还嘴硬!”
她声音很大,“喜欢”二字被静谧的夜空无限放大,传进了在场所有人的耳朵里。罪魁祸首本人又丝毫不害臊地变本加厉道:“别装啦!没人会不喜欢我的!”
赵二公子的心思惨遭戳穿,顺手将她往地上一放,头也不回地进了自己的寝苑。季宓宁笑着跑上去追他,又调皮地凑到他脸前,一脸无辜道:“别不理我嘛!”
“离我远点。”
“不行不行不行不行!”
她一旦占了点上风就犯幼稚,说到底赵容疾也大她十一岁,两人待在一起难免一静一动,而季宓宁又偏偏是个很会闹腾人的主,蹦跳着追他进了房内。医师与家丁连忙上前替他更衣烧水准备药酒,而季宓宁则在他这间主卧里转了几圈,一点也不客气地坐到了榻边的软椅上。
小丫鬟凑过来替她检查过全身,确认再无伤口之后便将备好的新里衣与洗漱物什摆好,尽数退后了几步。
“要不要替姑娘备水沐浴?”
“你们也会帮我烧水?”季宓宁歪头期待道:“还会给我加些花瓣和牛乳进去吗?”
“若姑娘想要,我们自然会备着的。”
她赶紧拍手开心道:“哇!真好!那我也要洗一洗!”
赵容疾听季宓宁犯傻气,竟罕见地没有怼她,在屏风后更衣后,便自觉走去了外间的书房理伤口。
他一走,季宓宁理所应当地鸠占鹊巢,站在窗前换了新衣裳,从桌上拿起一只苹果,咔嚓咔嚓啃了起来。
待小丫鬟们唤她去沐浴,她这才将手中的核扔掉,重新拿起一颗新果跑了出去。
骠骑府的府邸内环境幽雅,树木盆景之类的很多,房子也比起她在灵鸟郡的前东家齐府更加气派宏伟,温暖星点的昏黄烛火衬着深沉的夜幕,则更是谧静的令人心安。与其说是家宅,倒更像是间具体而微的城池缩影。
这些小丫鬟给她准备了一只巨大的金丝楠木浴桶,季宓宁直至浸在牛乳与花叶中时,还依旧是惊呆的状态,只知道啃一啃手里的苹果,闻一闻芬芳的花瓣。
“季姑娘今夜会歇在二公子寝苑吗?”
她愣了愣,反问道:“你们觉得呢?”
“我们觉得是会的。”她语气中带了些赞叹:“二公子向来不讨姑娘家喜欢,今日竟能对姑娘如此温柔在意,想必定然是喜欢您。”
季宓宁嚼着口中甜脆的苹果,好奇道:“不招姑娘喜欢吗?我看他明明很招啊。”
“二公子说话不好听,哪怕人长得再俊,也一直没有佳缘。”
“这个我同意,他那是根本不会说话。”季宓宁夸张比划道:“你们家容疾公子真的很知道怎么惹人生气!简直每句话都反复试探我的底线,哪会有姑娘接近得了他?”
她扑腾着趴在浴桶边缘发呆,任她们为自己洗了头发,这才恋恋不舍地换上衣裳,回了主卧。
赵容疾正坐在桌前写着什么,季宓宁不太认字,所以并不感兴趣。她托腮坐在小凳上打瞌睡,纳闷冲他提问道:“刚才祠堂里的事,会不会和戴小姐身上的邪物有关?”
他抬眼:“你认为有关联吗?”
“我洗澡的时候发散了一下思绪,觉得很有可能。”季宓宁一板一眼给他分析道:“我被火燎了衣服的那天中午,画像也自燃了对不对?我刚才也亲眼看到,那里确实有一处烧过发黑的痕迹。”
赵容疾停笔走到她身边坐下,追问道:“所以呢?”
“所以你反着考虑,我长这么大,衣服破洞或者身上受伤都是常事,你家的画像十七年来都并未因为我而损毁,偏这次这么凑巧,这是为什么?”
“你来到临神仅寥寥数月,在这期间唯出过这一次意外,所以......大概是因为你先前不在这里,所以才没有影响。”
季宓宁立即夸道:“聪明!假设这画像上的人真和我有关,那么必然是因为我来到了这里,才会与我有所感应。”
“那与邪物有何干系?”
她擦干头发,缓慢摇头道:“你想啊,今日发生的所有巧合,都在证明那邪物惧怕我身上某些东西,它既然能够控制戴小姐这么多年,那么影响区区一张画像又有什么难的?”
赵容疾皱眉:“那画上......会不会是你母亲家族中的女子?”
季宓宁闻言夸张笑道:“你画本子看多啦?请问一百年过去,你们家换了多少代?你会跟你先祖长得同一副模样吗?”
他沉思了半晌。
“况且我根本就是个没爹没娘的野孩子,被人发现的时候躺在深山的狐狸窝里,差口气就死了,根本不知道我娘亲长什么样。”
赵容疾仿佛收到极大震撼似的,瞪大双眼问:“狐狸窝?”
“对啊,所以我一直在想,我这么漂亮,会不会也是个小狐狸成精了?就像南岭神君的那只小狐狸一样!”
再次提起南岭的名讳,赵容疾脸色沉了些,没有出言反驳,不过还是明显有了些想要停止谈论的意思。
他望向自己那张榻,反冲季宓宁转移话题道:“我差人送你回去。”
她赶紧连环追问:“你不是说让我在这里睡吗?你不哄我睡觉了吗?”
“......”
赵容疾内心不由缴械投降,再也说不出半句话来。
季宓宁转而乖巧地起身走到床边,掀开被子钻了进去,放下那张深色的绸幔,轻拍着身边的位置。
“给我讲个故事吧,我保证很快就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