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远山问:“今天忙不忙?”
丁雪娇声说:“忙死了,刚把明天四季店庆典仪式上的发言稿写完。”
钱自来要走,丁雪递过一沓文件给秦远山:“船舶投资战略规划,您看看,我觉得前景很可观。”
秦远山扫了几眼,放在手边:“我和老钱马上要出去一趟,路上看吧。”
丁雪满怀期待,高兴而出:“那我明天再来找您!”
钱自来拿起文件略略看了几行:“又是从网上东拼西凑的,你这外甥女啊,一天到晚被她男朋友撺掇着搞项目。”
特助温迪从外间进来拿过文件,塞进碎纸机。秦远山和钱自来往外走,身后的机器里吐出碎纸条。
风水轮流转,再红的人被人议论议论就散了。谈茉召开记者招待会第二天,不再被人广泛提起,爱灵贝背负的阴影一扫而空。唐粒想着周忆南又少了一桩麻烦事,开开心心去给各楼层送文件资料。
一家果蔬深加工公司进入破产清算程序,无力偿还各方债务,只能用实物资产进行折算。华夏集团是该公司的债主之一,副总裁沈庭璋让市场部先行接洽,再由财务部跟进。
果蔬深加工公司在郊外有个种植基地,绿树成荫,是个消暑的好去处。周忆南记起唐粒工位上的栀子花,让助理去找唐粒的主管,抽调前台新人协助盘点工作。
商业上以物抵账很普遍,市场部出动了20多个人,唐粒和几名同事一同出发去种植基地。一个半小时后,众人到达物流园,投入工作中。
周忆南和对方的财务核账,结束后将近下午5点。协助盘点工作的新人不辱使命,交出了其清如水的统计表格,周忆南的助理让他们随意转转,晚餐时间还没到。
对方财务人员陪同周忆南和助理喝茶,茶室在湖边,门廊种了金银花,香气熏人。不远处是石榴园,远未到成熟期,但新人们的劲头很高,玩玩闹闹拍拍照,周忆南望过去,石榴园西侧有几棵二三十年的栀子花,有人跟唐粒说了吧。
7月是云州的梅雨季,这几天雨水连绵,早上才下了一场,快中午才停,石榴园处处水洼。唐粒循着服务人员的提示,去找栀子花,郁菲等人嫌远,牌兴更浓:“你找到给我们带几朵!”
穿过整个石榴园,唐粒见着了栀子花,每棵都长得很茂盛,缀满花朵,香得她恨不得就地打几个滚,只恨背包不够大,装不了太多。
栀子花是唐粒的母亲最喜欢的花,她在窗台种了两盆,每逢花开,就掐下两三朵,别在自己和女儿的扣眼里。唐粒更喜欢戴在头发上,觉得自己香香的。
唐粒尽挑花骨朵,拿回家能多看两天,装满一只背包,她往回走,突然有几个小男孩飞跑而至,嘴里发出“噢噢”声。
为首穿海魂衫的小男孩逮着了一只鸟,用毛线绑住它的腿,当成风筝放。鸟儿扑腾着翅膀,细羽乱飞,惊惶得飞不起来,几乎是被拖行。唐粒掏出背包里的剪刀冲过去,谢天谢地,今天来盘存,她和同事都带了工具。
斜刺杀出程咬金,小男孩们怪叫乱跑。唐粒百米冲刺,一剪刀下去,弄断了毛线,跳起来拽住另一头。
鸟儿惊吓不已,一头栽倒,唐粒飞扑,把它从水洼里捞起,脚下一崴,跪到在地。
穿海魂衫的小男孩最多五六岁大,手上只剩线头,哇地哭了,他想踹唐粒,唐粒虚晃剪刀,他哭着跑了。
小男孩都跑掉了,唐粒小心地捧住鸟儿,它身体温热,不停发颤,左腿上被小男孩打了死结。唐粒用剪刀一点点弄开毛线,仔细查看它有没有受伤。
左腿绑缚被解开,鸟儿懵了一下,扇动着翅膀,唐粒摊开手心,它转着脑袋,忽地低头啄了啄她的手。就在唐粒以为它受伤飞不了的时候,它展翅飞起。
鸟儿起初飞得还不平稳,很快就飞得远了。唐粒目送它离去,低头看看一双脏污的手,摇摇头。
天已黄昏,石榴树下,公司员工打牌的打牌,打羽毛球的打羽毛球,但不见唐粒的身影。周忆南看看腕表,她独自走开有一个多小时了。
唐粒落了单,周忆南穿行在石榴园里去寻她。读大学时,唐粒就爱冒险,胆子很大。周忆南见过她骑着同学的大摩托呼啸过午夜街头,也听过她对人传授熄灯后如何翻院墙回宿舍的经验。她像石缝里长出的植物,探头探脑地感受着阳光雨露,恣意伸展,不管不顾,就是要开出花来,非开不可。
一口深井前,唐粒把绳索拴在木桶上,沉进井里打水。她怕溅到身上,有几分吃力地提起来,双手颤巍巍。
周忆南顿住脚步,唐粒摔到水洼里了,两只手掌脏乎乎的,牛仔裤膝盖上也有几处醒目的泥印。他快速看了几眼,还好,应该没摔伤。
唐粒有所觉,偏头望来,呼吸微滞:“周总监。”
木桶边上的水盆里,搁着葫芦瓢,周忆南走来,拿起它,躬身从木桶里舀出水,以目光示意唐粒洗手。
井水沁凉,涓涓滴落在水盆里。唐粒搓洗着手,微微眩晕,一颗心像被花瓣拂过,又软乎,又细痒。这样的接近,两人同学那一年有过数次,都是在篮球场,有时是捡起篮球递给周忆南,有时是送一瓶水。
周忆南喝过自己送的几次水,这算不算是涌泉相报?唐粒胡思乱想,想抬头看他,但心跳得震耳欲聋,怕他听见,只敢盯着他的一双手看。
今天周忆南穿的是深蓝色衬衫,天气热,他把袖口挽上去,露出小臂,手腕的骨节突出,左手戴了一块表盘很大的机械表,是一双大而平直的手,指节有伤痕。
彩霞漫天,栀子花香在彼此周身隐隐缠绕。唐粒洗得很细致,指尖插入指缝,缓缓向上,捋过指背,回环游弋,像痴缠的鱼水之欢,周忆南抬臂浇着水,浅声问:“喜欢栀子花?”
每次看到栀子花,都会想起母亲。唐粒说:“是我妈喜欢。”
周忆南点头,却也没有别的话说,慢慢舀着水,让唐粒慢慢把手洗干净。她的手很小,指甲粉嫩透明,手背上青绿血管脆薄柔弱,像她摘取的花朵,一掐就离枝别去。
晚霞被剪碎似的,晃落在水中,像写满情意的眼波,一瞥一转,不着一词,就已说了千言万语。等唐粒洗干净了手,周忆南放下葫芦瓢,抖了抖手指上溅到的水滴,转身走了:“把裤子稍微搓一下,回去再洗。”
唐粒说声好的,从随身包里取出湿纸巾,把裤腿的泥浆擦去,印子还在,在客户面前有点丢人,好在是晚上,能混就混。
周忆南是特地来找人的,唐粒心知不能让人等,飞速把东西放回原处,再捡起脏掉的湿纸巾,揣进包里。
天黑了下来,唐粒抬头望,昏蒙蒙的天光里,周忆南行走在枝叶下,像走在荒野里,似近还远。她跟上,在他身后十几米开外走着,不想跟得太近,怕心事一张口就跳出来。
热风扑面,唐粒扯开衬衫领口透透气。她没跟周忆南单独接触过,虽然刚才也就几分钟,她整个后背都汗塌了,人很僵硬,脑子也转不过来,连句废话都不晓得说。
今天本来是混熟的开端,浪费了。唐粒挠头,说句“我们是校友”很难吗?可她喉咙滞涩到现在,她看着前方那清寒的身影,叹了口气。在校园里,看周忆南打篮球的人那么多,给他送水的人也很多,但凡他对自己有点印象,刚才会多讲几句话吧。
林间小鸟婉转啼唱,枝头石榴像一盏盏小灯笼照着两人,唐粒闻着花香,心情好转。周忆南不记得她没关系,如今是同事了,肯定有很多共事机会,但愿下次她不这么紧张,能找点话题来聊。
湖边餐厅,庭院开满炽艳的扶桑花。周忆南走到门口,掏出烟盒,目视唐粒走近,他说:“你先进去。”
周忆南在户外待了片刻。晚餐吃的是柴火鱼,汤底里有大量紫苏叶,散发辛烈的气息。鱼的味道很好,嫩滑鲜香,唐粒吃吃喝喝,悄然观察另一桌的他。
周忆南有自成一派的内心世界,言简意赅,他懂得如何跟人打交道,但不热衷这些,也不尝试融入人群。
对方公司的财务主管乌发雪肤,妩媚多情,说话未语先笑,所有人都看得出她对周忆南有兴趣,周忆南应对从容,但表情很淡。如果对方是明火,他是石板,轻轻扣上,那火就冷却了。
郁菲用手肘碰了唐粒几下,那意思唐粒懂,美人遇冷了,可叹。唐粒仿佛一无所觉,她忍住不表白,因为大学时她就见过既美且慧的女生是前车之鉴,哪怕在梦中,周忆南也是她抓不住的流水浮光。
不过在石榴园里,有那么短暂的时光,抓住了流水,任它从指间滑过。唐粒暗暗高兴,自己是被周忆南带来的工作人员,周忆南有责任感,专门去寻她,像小时候春游,老师怕她跑丢了,遇到了危险一样。
唐粒看着自己一双手偷笑,时隔多年,又被当成孩子对待了。周忆南为她洗手,是以为某个人会把双手按进木桶里,一下就弄脏一桶水,要打上几桶,洗上半天吗?
倒也舍不得那么浪费水。唐粒余光瞥去一眼,周忆南在喝茶,他几个下属都很会应酬,跟对方谈得很热络。
饭后,每人都获赠了一大盒冰淇淋,是用纯米酿的酒粕、新鲜水牛奶和蜜桃汁精制而成,唐粒感觉一口气吃不完,找服务员要了塑料袋拎着,回家慢慢吃。
从湖边餐厅走去停车场的路上,唐粒看到那几个小男孩了,他们在打陀螺,欢呼喧闹。
唐粒走过去,拍拍穿海魂衫的小男孩。小男孩瘪嘴想跑,被她抓住,把冰淇淋塞给他:“吃吧。”
周忆南回了回头,草地上,唐粒拦腰抱着一个小男孩,使劲打他屁股,嘴里说着话,估计是在教育他。
是那孩子使唐粒摔倒了吗?他有冰淇淋吃了,挨打也笑嘻嘻的。打人的那个先礼后兵,也笑嘻嘻的。她摘了一大包栀子花,今晚能做个香甜的梦吧。周忆南走在月光里,眼中笑意昭昭而不自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