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时候,她从山里砍回一棵香樟,用来给人打制嫁妆箱。雨有些大,她坐在门廊喝茶,樟树突然开口,赞美她砍刀用得好,狠准稳,让他少吃了点苦头,她眯起眼,回想起这截木头可能是他的颈间,不免歉然。
她把樟树拖到廊下避雨,樟树开始细说平生,前朝建安年间,他是金旗将军,奉皇命攻下宁城,屠城三日以震慑人心。上苍恼他杀戮太多,罚他受九世砍头之苦,如今罪刑已矣,他将去往天庭,荣升为南天门的门槛,从此不理人间事。
她心念一动,托他打听太子的下落,都说皇帝是天子,太子是不是也已回了天庭?樟树却反问,你不知道他尚在人世吗?
她大惊,从梦里醒来。窗外细雨绵绵,这是她失去太子的第三年。无人知道,这个帮张木匠打下手,在嫁妆箱底绘制春宫图的女人,是流落民间的太子妃。
也不算是流落民间吧。她本就来自民间,出身于小门小户,十四岁时,父亲给她订了亲,对方姓秦,在边塞有个牧场,算得上殷实人家,她要嫁的是秦家二少爷秦岭。
秦岭和表妹有过婚约,可惜表妹体弱多病,刚过门就去世了。秦岭大受打击,本来已考上进士,要到某县上任,索性推了。既然大哥已在朝中为官,他不如承继祖业,经商为生,以免一损俱损。家里赞同,于是那年暮春,秦岭远走边关,经营自家牧场。
也该秦家发财,赶上明诚皇帝宠幸胡姬,对胡人大施仁政,边塞的贸易很兴盛,往来商人多半从秦家马场选购,秦岭便也收了一支商队,生意越做越大,一跃成为京城新贵。
她父亲司清德长于丹青,有人求了他一幅字画送给秦老爷子,秦老爷子见是翰林书画院待诏手笔,起了结交之心,专程派人请司清德入秦府鉴赏藏品。
司清德和秦老爷子两人一见如故,结为儿女亲家。司清德很满意,司夫人倒哭了好几回,疼惜女儿要给人当续弦。她被母亲的眼泪弄得心烦,续弦不续弦的,她不在意,但听闻秦二少对表妹情深意重,每年都回京给她上坟,心里自然有点计较。
秦岭祖母的寿辰快到了,司清德早早就备下贺礼,乐呵呵跟女儿说,秦岭也会回来,到时他一定帮她好好瞧瞧。她笑笑,转头让丫鬟停月留意秦岭的行踪,她想亲自看看他。若他性情模样都好,她愿意花心思,使他心里有她;若是见之不喜,趁早暗自另觅良人,赶在婚期之前悔婚。
京城西郊有座古刹,香火很盛。丫鬟停月说,初一当天,秦岭将偕母还愿。她点了头:“去!”
临行前,她喊来一名小厮,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转身闭了门,头发盘成髻,玉簪耳饰都取下,对着镜子一横心,把胸绑了个结实。丫鬟停月愣住了:“小姐,你这是……”
她颇自得:“让他认不出我。”
总得留条后路吧,她计划和秦岭攀谈一二,若被旁人认出她是司家三小姐,不太妥。停月也被她改造了一番,疼得直抽气。
古刹门口人很多,她买了一束香,边走边看热闹。停月忐忑道:“小姐,我们都不认得他……”
连父亲这种朝廷命官都想攀附的人家,当然会有眼尖之人冲过去寒暄,她感觉能认出秦岭母子,然而直到寺中响起晚钟,她和停月都没能发现他们。停月气馁:“小姐,他们临时决定不来了?”
她走到一个香烛摊,问摊主:“刚才那边很热闹,是秦家的人吗?”
摊主说:“你把我这对金烛买了,我就说。”
旁边是个书画摊,她踱过去,随手拿起一册书,翻了翻:“多少钱?”
小贩递上另一册:“看这本!《幽窗记》最新一卷!”
那是一部布面精装书籍,她接过来,略略翻了几页,皱皱眉:“没头没尾,怎么看?”
小贩忙不迭从纸箱底翻出两册粗糙的手抄本:“都怪前两卷卖空了,您凑合看这个!”
她摸出碎银子,小贩殷勤地将三册书包好:“二位公子,你们来晚了!这佛门亦是势利人呀,老和尚与他们方便,大清早就让他们进去烧了头道香!”
香烛摊主揶揄:“给秦家送礼送不进去,跑到这儿来碰运气吧?”
她追问:“秦二少长什么样?”
小贩挠头:“有钱人排场大,前呼后拥的,我们可挤不过去,跳起来看了两眼,看不清楚,哦,个头好像挺高。”
停月要过两册手抄本,哇哇叫:“是□□啊!”
“不然谁买它?”正经的书不用买,父亲的书房里应有尽有,虽然没见着秦岭,她不怎么惋惜,停月咂巴着嘴,“小姐,真搞不懂你,人没见着,还弄回几本歪书!”
“没见着颜如玉,总要捧回个黄金屋吧,这叫……”她用方才从《幽窗记》里瞥到的句子回答停月,“贼不走空路。”
停月嘻笑:“颜如玉,小姐对姑爷的评价真高。”
“他最好颜如玉,否则被我休定了。”一个满心惦记着亡妻,又懂得利用钱财搞特权的人,听起来,可取之处不多啊。
《幽窗记》实则是一部探案故事,写书的人自称唐简,原在官衙当差,因为平日爱喝两口,没少挨训,上司教育他:“你得有点自制力,毕竟喝酒难保不会做出些失态的事……”
唐简答道:“这就是老子喝酒的目的。”
为了喝得痛快,唐简撂担子不干了,但街坊们遇事都爱找他讨主意,大到谁家的儿媳上吊了,小到家养的老母猪肚子那么沉,却只生了三只崽,会不会是邻人趁夜色偷了几只?《幽窗记》便是唐简经手的离奇命案,案情扑朔,引人入胜,更难得是用词虽露骨,但时有妙趣。
书里的唐简贪杯好色,应邀去某地查案,遇见此中的女主人,暗赞她身段颇佳,背影犹为曼妙,有个值得为之声名扫地的屁股,他想“既然上苍安排我生性好色,何不顺应天命,有所作为”,所以就伸手一摸,就此摸出了一夜良宵,一条线索。
她连夜看完三卷《幽窗记》,停月一觉醒来,瞪大眼:“这么好看?”
“好看。”她合上书,在窗边失了神。在她想象中,写书的人住在一个几进几出的深宅大院,在草色掩映的窗前喝茶,石阶上种了一盆滴水的红花,平日不来人世摸爬滚打。要是能认识他就好了,带些好酒和茶去看他,听他讲讲故事,说说笑话。
隔天,她和停月又去了古刹,直奔书摊:“《幽窗记》第四卷几时出?”
小贩咧着嘴:“我就说好看吧?不瞒你说,我也在等!”
她问:“唐简还写过哪些书?”
“早几年有个什么手札,官场秘闻录之类的,我找找。”小贩慢吞吞地说,“小老头的牢骚哪有看头?探案才刺激!”
“小老头?”她没来由沮丧了一下,小贩已把《随行录》奉上,“看吧看吧!第一句就是余四十一岁那年,算到今天,可不小老头了?”
她不仅看到了“四十一岁那年”,还看到小老头说,“等我胡子拖鸡屎,官场风气估计还这样”,她笑出声。小贩犹在叨叨,说这小老头嗜色如命,一有钱即携野妇浪游,挥霍一空再回来,找个破院子写下一卷换钱。
她若出得起大价钱,就能设法堵他了。不过希望不大,《幽窗记》的读者遍布天下,不少人都试过找小老头,美人好酒重金大宅,统统都堆在面前,只求能率先看到后续。
她笑:“但是没人见过他?”
小贩气愤难平:“这绝对是他卖书的手段!心痒痒又弄不到手,才想得更厉害,对吧?”
她摸出碎银子:“订金,第四卷到了给我留一本。”
小贩捧着银子笑得欢畅:“秦家那位少爷最近在勾栏找了个相好的,被人瞧见几次了。你这几天去,肯定能和他攀上交情,同是天涯风流人嘛,公子你说是不是?”
她脸上一黑,掉头就走,停月跟在身后吞吞吐吐:“小姐,勾栏那种地方我还没去过,我……”
她咬了咬牙,哼道:“去勾栏?是连哭带闹还是连抓带挠?”
婚期在十一月,她最迟要在夏末秋初之际,找到意中人。如果运气不好,没找着,那就得逃跑,隐姓埋名几年再回家。到时候秦二少早就另娶他人,父亲再生她的气,也只能算了。
那么,从现在开始,她得设法攒点钱。金银细软她没几件,何况想要脱手都得贱卖,换不了几个钱,搞不好被贼人盯上,连命都丢了。《幽窗记》里,一根银钗就让二八少女横死,这样的事情,任何朝代都会发生。
究竟怎样才能迅速地搞到一笔钱,或者爱上一个人?她陷入深思。
暮春时节,她心浮气躁,一晃月余,她既没挣到钱,也没遇上哪位品貌不凡的男子。她尝试过挣钱,认真绘了几卷画作,拿去小贩处寄卖,假意说是表妹所作,女孩子家家的,不便抛头露面支个摊。
小贩盛赞“表妹”才情过人,却劝她收回画作,有钱人要买名人字画,不会来他的小摊,老百姓呢,就爱瞧个热闹好看,顶多花上三五文,拿回家挂一挂。但问题是,令表妹缺这三五文吗?
小贩说,女孩子琴棋书画有一样精通,就算是体面的嫁妆了:“就冲公子你的谈吐气度,也知出身不俗,令表妹也会嫁个好人家,绝不会沦落到当街卖艺的地步。”
她只得坚持说,表妹不为钱财,只求知音,小贩哈哈笑:“真要觅知音啊,往这儿一搁,夸它的人少说几十个。”
她卷起画作,不死心地问:“除了几句客套话,就没有别的办法证明表妹作品的价值吗?”
“有啊,比如朝廷的司清德司大人那样。”小贩说出她父亲的名字,艳羡道,“经常有人来问他的画,但他只给皇上和达官贵人作画,我这小摊子可收不起。”
愿意为之花钱,是最好的恭维之一,或是说,赞美。她犹豫着问:“司大人的赝品,你收吗?”
她自幼跟随父亲习画,父亲好几幅名作她都能模仿得惟妙惟肖,连母亲都分辨不出。小贩笑道:“司大人在朝中为官,买他的画,多半是投石问路罢了,不借个东风,草船哪能借到箭?”
她颓了:“就没有纯粹喜爱欣赏,就掏钱吗?”
“有!《幽窗记》嘛!人们爱看,都肯花钱,好东西就是好东西。令表妹要是画些大家都爱看的,也好卖!”小贩摸出《闺艳秘图》,“每天都能卖几十本!公子也早就看过吧?”
她含糊道:“看,看过!”
“可惜这活儿令表妹干不了,未出阁的小姐见都没见过,只能由胡子拉渣大男人来画。”
她丢下钱,胡乱抄起一册《绣榻春》。一进家门,她就把停月打发去做别的事,关起门看《绣榻春》,可没翻几页就罢了手。那些陌生的画面令她不适,不像《幽窗记》,香艳场景也不少,但唐简写得撩人,只会让她看得脸红心跳,生出无边遐想。
未经人事,只能画点闺情春思,哪能拳拳到肉?看来,这条生财之路又断了。她冥思苦想了一下午,寄望于迎夏节。
迎夏节是本朝最重要的节日之一,太..祖路得胜当年举事,正是立夏当日攻破富庶的大城康远,此后势如破竹,连取数十座城池,最终问鼎天下。
每年立夏,皇帝都会大赦天下,亲率文武百官到郊外迎夏,举行盛大的仪式,开放禁宫西侧的皇家园林品园与民同乐。
民间文人墨客自发涌进品园举办品茗会,既是踏青会友,在某种程度上,更是自我展示。神宗年间,就有落魄的士子凭借一阕《临江仙》得到工部尚书之女的青睐,一举改变命运,至今为人津津乐道。
往年迎夏节,她总和停月到京郊的薄刀山游玩,山腰有一大片粉白蔷薇,跟她一样不爱凑热闹,等到梅花梨花杏花都开尽,它才半睡半醒似的,慢悠悠地开。
父亲品阶低,她家院子很小,只零星种了几丛兰花,她向来把这片蔷薇当成自家的后花园,但今年不同了,她的当务之急,是争取从迎夏节上给自己抓回一个好男人。
她在那一年的迎夏节上,遇见了太子路顺祺。
起先也平常,士子们围聚在桐花树下行酒令,输家赋诗或作画。她赏完园中百花,走累了,随手拎了一只空杯,无可无不可地观看。
偌大品园,清俊男子颇瞧见几名,但好像提不起一棒子敲昏谁,拖去拜天地的兴致,还是琢磨如何挣到盘缠钱吧。
有人抽到一句“偷得半日闲”,寥寥数笔,画了一地桂花,乍看好似米粒,画起来极快捷,旁人敲着酒杯斥他耍赖:“既是‘偷’,怎能没有人?”绘画的青衫少年摸摸头,笑道,“赏花是正经事啊。”
若有半日清闲时光,不介意浪掷给廊下落花,但若这闲暇难得,想来更多人会做些更快意的事,这芳香落花终被忽略,沦为背景。唐简说:“喝酒才是活着的目的,别的事,不过是在无关紧要的混日子。”
她猜少年也看过《幽窗记》,不禁仰起脸看他,会心而笑:“其余时候都在混日子啊。”
少年身姿颀长,年岁很轻,黑发用缎带束起,站在风里,像是一株草本植物成了精,说不出的灵秀,他从桌上端起一杯酒,快步向她走来,有点腼腆地问:“唐简?”
她心领神会,站起来,冲他晃了晃杯子,笑了:“我很喜欢那个酒鬼。”
“谁会不喜欢他?”他浅淡一笑,让她暗暗喝一声采,好个温雅的美少年,他的母亲定然生得极美吧,见他说话声音很温和,尾音是南方人的柔软调子,她问,“你不是京城人氏?”
“家母是扬州人。”他急切问,“第三卷出了吗?”
小贩说过,《幽窗记》第三卷已面市多日,消息稍微灵通点的读者都已看过,她笑:“普通本早就一抢而空了,你问问精装本,兴许还有。”
少年迟疑:“他们说唐简因病暂时封笔了,这书不写了,竟不是真的?”
瞧他的模样,想必非富即贵,凡事只知摊开手,等着有人奉上。他若往街里走一走,就会知道他家的下人在骗他,她简直要心生鄙夷,转念却道:“我朋友有第三卷,但他说花了不少钱……”她刻意为难状,“只叹为兄我囊中羞涩,若你不急,等他看完,我想办法再借出来……”
他眼睛一亮:“我急!”转过头,冲几步之外一个垂手静立的中年男子道,“阿楼,取二十两银子给这位兄台。”
二十两!她惊得头发要竖起,少年又问:“二十两够吗?上次他们帮我买了一卷《寒江图》花了五两。”
这么轻易就筹到离家出走的丰厚盘缠了吗?她把手藏在身后,以免被他看出她激动得手直发抖。这少年必是高门大族,浑不知这笔钱已足够在京郊置一处像样的房产,见她不语,少年紧张了:“兄台的朋友是否愿意借出数日,容我阅后归还?”
中年男子面目冷峻,但对少年很恭谨:“公子请借一步说话。”
少年和中年男子走到一边交谈了几句,少年一脸无奈,回来跟她说:“钱我能用,但要说明用途。”
若他家中知道他花了一幢房子的钱,买了一册不上台面的歪书,恐怕不等她捂热银子,整件事就会传给她父亲司清德知晓。父亲在官场上一向谨慎,她不能给他惹麻烦。她颓然,撑起一丝笑:“算了,我讲给你听吧。”
他立即制止:“唐简的书,细读慢品为佳。”
她也有同感,跟他分头从桌上取了些小食,走到石榴树下,随意说些闲话。少年说要听故事,她搜肠刮肚,讲了些从前看过的志怪传奇,他听得入迷,倾慕不已:“兄台何不也学唐简著书立说?”
她心说这少年真是好糊弄,任谁和他相识,都想敲点竹杠吧,他家人定然也早有防备,否则那中年男子怎会须臾不离?她拈了一只蜜渍青梅,命令他:“张嘴。”
少年一呆:“啊?”
青梅入口,好清新的酸甜滋味。她自己也含着一颗:“可能我每天吃上满满一盏蜜饯,才能哄自己写下数百字,不出一月,就变得肥头大耳,换了你,你肯吗?”
少年被她逗笑:“是啊,撰文作画都是辛苦营生。”
她忆起他画的桂花:“旁人瞧不出,我倒看得明白,教你习画的先生定是名家。”
少年的眼睛又亮了:“兄台好眼力!确是高人,我练得吃力。”
父亲对她也严格,但不过如小贩所说,一件体面的嫁妆而已。她对少年漫然而笑:“我懂不懂绘画,其实只有教我的人在乎。”
她是司清德的女儿,所以她理应掌握这项技能,不然父亲会认为脸上无光。少年听懂了,朝那中年男子看了看,悄声道:“我也是。”顿一顿,又道,“你和别的人不同,我喜欢听你说话。”
中年男子上前,对少年一揖:“公子,时候不早了。”
少年起身,微微把住她的臂,往一旁去:“兄台可否给我一个住址?过几日,我让人和你同去借书。”他凑近了些,像只是随手帮她拂去肩头那片落叶,小声说,“我自己也有些钱,不教他们知道。”
少年的气息温热,扑在她耳畔,似雨后的青草香,她没来由心下一窒:“我家住在栖霞路十九号。”
栖霞路十九号,住着她幼年时的乳母,那妇人后来又给别的人当过乳母,但逢年过节,她都会去看望。她打定主意,不收少年的钱,她不想给家人带来祸事,即使只是可能,她也要杜绝。至于盘缠,再想门路挣吧。
少年和中年男子离去,夕阳如金,他的发带闪过水波般的光泽。走了几步,他忽回过头,冲她眼睛一睐,像是订下小小的盟约。她坐回桐花树下的木椅,观看士子们新一轮的行酒令,不远处有谁大笑道:“三弟,这可就是你不对了,快给秦二少赔个不是!”
她望过去,那群人正向园外走去,穿蓝衣的人背影挺拔,旁人闹哄哄,他却沉默如山,一言不发。
她伸出手中空杯,刚好接住一朵从树上掉落的桐花。不看也罢,她在心里说,我并没有想过要和他在一起。
晚饭后,她包起《幽窗记》刚要出门,父亲匆匆而来,劈头问:“下午带你到品园,怎么一眨眼就不见人了?”
“我和您说过,到旁边看看,但您在和郑侍郎说话,可能没在意。我看了一会儿,没见着您,就自己回来了。”
她父亲松口气,又说:“早说让你带上停月,两个人也有个照应。”
“她说不爱诗啊词的,不如在家绣块枕巾。”
她父亲脸上一恍神,明显没听进去,她看出父亲像在为某事斟酌措辞,主动道:“秦二少好像也去了,但我没和他打照面。”
她父亲下定决心:“你下午和什么人说话了吗?”
她和好几个士子都有过交谈,但顷刻就领悟到,父亲问的是青衫少年,一愣:“他是谁?”
能让父亲如此忧虑,少年的家人必是朝中大员了。但没想到,父亲吁口气,坐了下来,还拍拍椅背,示意她也落座,一副长谈的架势。
傍晚时分,司清德得知太子路顺祺微服到品园一游。据闻,太子殿下很亲民,不但和士子们打成一片,还和一个小书生谈了颇久。那小书生样貌气度都颇清雅,约莫也有些来历,好事者就在猜了,谁家儿郎这般机灵?攀上太子殿下,平步青云还不是一句话的事?
司清德没太听进去,直到那人说小书生最多十四五岁,清秀如好女,便问了一句:“装束如何?”
那人回忆道:“月白色。”
她对父亲说太子托她寻一卷诗书,但父亲何等敏锐,点破她的谎话:“寻常的诗书,他用不着找你。”
既想看,又怕被宫人知道是何书,料想是不入流的市井读物,大概是宫中宦官私藏,被他偶然看到,一看便入迷。但让太子接触到秽乱读物是大罪,宫人不敢担责,便推说新章遍寻不获,然太子不信,故来问你,是不是?
她彻底认输,推过《幽窗记》:“喏,就是它。”
她很赧然,怕父亲责备她竟然阅读这种“诲淫之物”,但父亲只瞥了一眼:“哦,这书很出名。”
“我买回来才知道写的是什么。”她见父亲面色缓和,大着胆子问,“爹爹,这唐简是何许人?”
司清德沉吟道:“他早几年有一卷《随行录》,老辣至极,朝中无人不晓,我们都推断,此人恐是同僚。”
她吃一惊:“可他每有收入即隐于市,若在朝中为官,很难做到吧?”
司清德一哂:“文人谁不爱在文字里玩些虚虚实实的把戏?古往今来,几多闺怨诗都是男人所作。”说罢将《幽窗记》收入袖中,叮嘱她切不可贸然行事,太子从未出过禁宫,他若要借书,会安排亲信代劳,但人心叵测,稍有不慎,就会牵连诸多无辜之人,后果凶险。
父亲言之有理,但她忆及那少年清亮的眼睛,忽然很不想让他失望:“可我答应过他了。”
司清德点点头:“等殿下再来书画院习画,为父见机行事。”
她料定父亲是在宽她的心,他是不会将这册书交出去的。一个寒门子弟,跻身翰林院殊为不易,怎肯为小儿女的约定涉险?她决心去乳母家小住几日,若太子的亲信来访,至少可以托他向太子说句抱歉。
乳母一家在城东赁住,房子破败了些,但后院还算敞亮,她很喜爱,每次过来,都帮着做些琐事。
乳母家的蚕豆长势喜人,她摘了半篮子,一阵风来,空气里隐有桂花香。乳母说邻居家新近种了一棵四季桂,春天也有花看。她蓦然想到《幽窗记》里,唐简夸过一种桂花做成的小食,乳母笑:“好像不难,我们试试看。”
当天中午,邻居喝上了鲜嫩的蚕豆蛋花汤,她学会了桂花状元糕,蒸了一笼屉又一笼屉,想把手艺练得好些,回家做给父母吃。
柴火灶边,杂院的小孩子趴了一排,她给蒸笼边再上一道水,一个带着笑意的声音响起:“什么这么香?”
她扭头看,是个白白胖胖慈眉善目的老头,一边拿着罗盘,在院子里四处测量,一边向她乳母问起这栋房子的情况。
乳母说杂院住的都是租赁户,房主在外行商,每季度她们只管将房钱交到城东一家烟纸店,店主是房主的堂叔,帮他代收。老头儿问清烟纸店的地址,像不经意才看到她:“这位小公子好生面善,如何称呼?”
她拱拱手:“在下姓司,行三。”
老头儿一笑,踱着方步慢条斯理出去了。乳母笑着看她:“别说,还真像个俊俏书生。”
她住过来的时候就说过,近来不大太平,所以出门都作男儿装扮,乳母心有余悸:“是要防着点,大前天晚上,巷子口就有女孩子被歹人欺负了……”两人正说着话,邻居吴大娘来了,“你这边怎么样?他从巷头问过来,不晓得看中哪家。”
乳母宽慰吴大娘,说那老头儿穿得不显山不露水,但举止气派,谈吐也文雅,不是一般人,这一带都是几十年的老宅子,他估摸着看不上,最多是问问行情。吴大娘这才松口气:“不教我们连夜搬走就好了!”
不是一般人?她一呆,装好两盒桂花状元糕,追出门去。那老头儿正要上马车,她扬声喊:“老丈!”
老头儿笑吟吟:“司三公子,何事?”
她送上点心:“今日做了许多,老丈和家里人也尝尝吧。”
老头儿接过:“三公子有礼了。”
老头儿走后,她仍在原地站了一会儿,她在乳母家住了三日,除了走街串户的货郎,只有这么一位生人来过,会不会是太子的人?但是为何只字不问《幽窗记》?乳母在她身后问:“你认得他?”
她说:“不认得,突然想起爹爹一个熟人想变卖房子回故里,问他要不要去看看。”
她回家临完了好几页字帖,亥时才等到父亲回来。司清德料定老头儿是太子派来的人,按她的形容,十有八九是宫中的老宦官。老宦官做事颇周密,出禁宫的由头很站得住脚:年纪大了,再过几年就能出宫了,用月假出来看看收养的孩子,顺便再物色物色将来养老的院子——任谁调查,都殊无破绽。
她百思不得其解:“但他没问过《幽窗记》,连暗示都不曾。”
父亲敲敲桌子,问她:“你觉得太子殿下以前没派人出来购书吗?”
她恍然大悟,不是买不着,而是没人肯给他买。太子将来是一国之君,只适合习读圣贤之书,之外皆为糟粕。哪个人敢担这么大的责任?纵然会辜负太子的期待,最多只落个办事不力的小罪,但若顺了他的意,却被别有用意的人告发,很可能会掉脑袋。所有奉命而来的人,谁不是走个过场,给他一句交待就算了?
她默然无语,一口接一口喝茶,那少年贵为太子殿下,本该享用漫天荣华,可是连想看一本书,都没人满足他。
司清德像看穿她的心思:“人生在世,哪能事事称心如意?圣上宠幸胡姬满朝皆知,姚妃和岑妃所诞皇子也颇得宠爱,太子殿下的储君之位并不稳妥,怎可教人拿住把柄?即使他年岁太轻,吃不透个中利害,他身边的人可都不傻。”
她没再说什么,入睡前却想到那两盒点心。唐简爱吃的桂花状元糕,太子会明白吧?他会明白的。再一想,又觉难过,禁宫御厨众多,说不定他早就吃过了,个个都比她这三脚猫的手艺好;又或者,老宦官只会将点心随手丢弃在路边,压根不带回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