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是想想如何挣点快钱吧。
端午节前夕,沅京满城都在盛传,太子路顺祺将在品园举办荷花节,广邀天下儒生淑媛前往。
丫鬟停月说:“小姐,你可别再像上回,穿得像个呆书生!”
她笑了起来,停月瞪她:“这次是太子自己搞的节日,有限制,不是人人都去得了。”
太子要求参与者年纪在弱冠以下,入园者须提交一份与荷花有关的诗文字画,经审核通过方可入园。停月说:“能进去的人在才学方面多少会有两下子吧,且不得超过二十岁,很可能尚未婚配,小姐,我劝你扮女人比较合算。”
她啼笑皆非,停月风一样跑了,要去给她张罗一身最美的衣裳,使她那天艳压群芳,如愿寻到意中人,第二天就大摇大摆到秦家退婚。
端午节当天,她照样书生装扮,一袭白衫出了门。停月赌气不陪她,她慢悠悠地走路去品园,沿途瞧些热闹。快到品园时,路边摊刚蒸好的粽子太诱人,她买了两只,寻思到品园找个避人的地方吃,牡丹园就挺好,此时花期已过,不会有太多人。
品园太大了,放眼望去人头攒动,很难再和太子偶遇,她便不急了,缓缓游园。士子们互相猜疑对方是微服的太子,空前彬彬有礼,一路都有人冲她友好颔首,她暗自发笑,拐到牡丹园。
如她所料,牡丹园人很少,除了大内侍卫巡查而过,只有不远处的两名园丁各自忙碌,其中一人要将一丛牡丹嫁接到一根手指粗的树干上,笔直地长上去,到顶端才展开饱满的花冠,凉亭一样。她很感兴趣,过去讨教一二。
身后忽传来一声笑:“你在这里。”
少年向光而立,一身雪青色长袍:“想着你一定会来,我一直在找你。”他说着话,想去执她的手,“还没看过今年的荷花吧,走,一起去。”
她一慌,摸到腕间挽着的布兜,往他面前一送,以免被他牵住:“吃粽子。”
话音刚落,她就反应过来,太子哪会随便吃市井食物?忙不迭要收回手,太子却很高兴,拿了一只解开,还赞叹粽叶清香,她就不慌了,让他坐到石凳上慢慢吃,她想看完园丁的劳作。等她把这招学到手了,就能把山谷那片粉白蔷薇请一根枝条回去,花上一两年的时间养成花树,尽量往上长,往院墙外面长,不占院落太多地方。
太子见她观看得细致,问她:“很喜欢这些?”
她羡慕不已:“能在这里当园丁真幸福,三四月间,下点儿小雨,雾蒙蒙的,看梨花看海棠,哪儿都不想去了吧。”
太子瞧着她,温柔说道:“那就来当园丁吧,这儿平时很清净,适合你备考。”
“备考?备什么考?”她霎时就明白了,太子是把她当成博取功名的读书人了。她语塞,太子又说,“我找人收集近几年来的试题,你想要借阅哪些书,随时说,文渊阁都有。”
忽然就说不出话。太子吃完粽子,从怀中掏出一方手帕擦拭手,看她的目光很柔和:“我托王公公转达的话,他都告诉你了吧?”
她不能连累那白白胖胖的老头儿,装傻:“哪句?”
太子说:“不论你有没有从你朋友那儿帮我借到书,我都会想办法再和你见面。”
并肩走在花香浮动的小径上,太子不无惋惜:“其实荷花还未到最佳观赏期,但我想见你。”
这是一生当中,听到的第一句情话吧。她的心莫名剧烈地跳起来,情不自禁看太子,太子也在看她,露出一个非常非常害羞的笑容:“一直没想出办法,直到那天在书画院习荷花图,司待诏说起他平生所见,以品园的荷塘为最美,我一下子就松快了。”
她心情复杂,攥紧衣袖,生怕言多必失。太子没有再问起《幽窗记》,想来王公公早用一套说辞对付了他,他只说当他吃到桂花状元糕时,在想,王公公向她透露他真实身份之前,她就为来访者准备了点心,且拒收王公公带去的银两,她,也是真心愿意和他相交吧?
她默然,这少年常年生活在各种谎言中——即便是善意的——才会把萍水相逢的人一点点好意,就看得珍贵,她鼻子发酸,忍不住问:“你以前没吃过吗?”
“以前听都没听过,从《幽窗记》里看到就想吃,但可能很费事,就算了,以后再说。”
“做法很简单,不费事。”
太子苦笑,御厨只按照御医们开出的养生食方准备膳食,不会给他开小灶,万一吃坏了,他们会很惨。大前年,岑贵妃诞下皇子路远航,月子期间想念家乡的银鱼羹,皇子的乳母拗不过,做了一小盅,不想岑贵妃用过不到半个时辰,腹痛如绞,乳母差点被以投毒治罪。所幸查出是虚惊,但乳母仍受了二十杖刑,丢了大半条命。
太子怅惘:“母后告诫过我,不要因为自己的临时起意,就让别人大费周章。”
他铭记在心,但为她破了例。荷叶田田,人潮攘攘,布局盛大,只为成全他和一人相见,她为此动容。太子说,不知为何,刚跟她分开,就恨不得立刻再相见,栖霞路十九号,他默念了一遍又一遍,在他的幻想中,无数次去过她家门前,夏天的午后,绿树生烟,他的脚步轻快。
“你亲手做的桂花状元糕,他们挨个为我试毒,才让我吃了两块。”太子咂咂嘴,“但我一块都舍不得给别人吃。”
她扑哧笑了,只有在这时,太子才流露出符合他年龄的稚气来,她鬼使神差道:“你想吃的话,我下次带给你。”
“你来当园丁吧,我让人少给你安排点活计,我来看你也容易些。”
可是,她并非那寒窗苦读的书生司家三郎,而是即将嫁进秦府,成为人妇。她含混道:“我在朋友开的私塾教书,等他找到替代我的人再走。”
满池荷叶寂寂,暮色降临,太子说:“真想跟你到市井里走一走,吃红糖冰粉,烤肉串,粽子要蘸白糖,还要到茶楼听说书,看人捏泥人……书里讲到的所有。”
她再次鼻酸,将来,他是要当皇帝的人,江山如画,称孤道寡,她下意识道:“好,我带你去。”
司清德对她和太子这次会面问得详细,她也不瞒他,连太子邀她入品园当园丁都说了:“他好心让我有个舒适的读书环境,还能有收入。”
至于他那句想时时见着她,却决计说不出口,太子把她当男儿,话才讲得亲厚,但父亲难免多想。她自己何尝不是?回味起来,浑身都乏力得很。
司清德叹:“你比你两个哥哥都擅长念书,他们若有你一半聪颖,断不是如今这样。”
她大哥连考三年,勉强中了个举子,靠父亲多方打点,才得以在千里之外的县衙谋了个文书一职;她二哥从小贪玩,十几岁时背上行囊,说要自力更生,到海边做生意,没两年捎回一封家书,他和当地一位姑娘情投意合,当了上门女婿,小两口盘了个铺面,卖些海产,日子过得很凑合。
去年年末,二哥带着妻儿回来过年,父亲早想好了要教训他,但一看到三个粉团子般的孙儿孙女,气就消了,让二哥在祖父祖母的灵牌前跪了一宿了事。但不管怎么说,她两位兄长的前途是父亲的心病,秦家给大少爷秦原捐了官,父亲让她嫁过去,自是打了算盘的,两家相互借力,方可路面顺畅。她在暗中掐住了手心,生怕父亲要她下次再见着太子时,为她大哥说句话。
司清德却只提醒她要慎言:“热乎的东西谁不喜爱?你烤个糕饼,都一堆人眼巴巴地望着,何况太子殿下身居高位。”
她这回深有体会,整个荷花节上,品园侍卫云集,她和太子相处,总有几个人不远不近地跟着。太子自嘲过:“我这个储君当得谨慎,想出禁宫都得劳师动众,干脆就不出去了。”
在司清德的印象中,太子被刺杀过三次,万幸都化险为夷。最惊险的一次是代皇帝祭天,大内高手为保护他,死伤大半,血流成河。这都是明面上的,据传在东宫,也搜出过断魂草和针扎小人之类的蛊咒。
她忆起太子吃粽子时,那几个人冲过来制止,顿觉口燥舌干,可太子当时毫不迟疑就接过,他低头剥粽子,她望见他的脖颈,雪白洁净,似冬日的树枝,一场雪就能摧折它,清脆一响,应声而断。
……刺客们在袭击他的时候,也会有这样残忍而快意的想象吗?司清德离开后,她独自坐了很久,抬起手,像能闻见指间青翠的汁液。
她从《幽窗记》里看过很多命案,但太子路顺祺,才真切地让她感到,生命是如斯脆弱的事。他为她好,想让她住到安适的地方,又替她的前程作出安排……她想了又想,能回报的惟有一册《幽窗记》吧。
帮太子删减一切血腥暴力和秽乱的字句,手抄一份洁本,会不会能让他避免麻烦?就算被人发觉,告到皇帝处,皇帝一翻,并无不雅之处,处罚也会轻些吧。
原本,她是要讹太子的银两的,竟变成想为他做点儿什么。她去拿新出的《幽窗记》第四卷,小贩说:“你倒启发我了!你的洁本我要收五本卖卖看!没准大姑娘小媳妇就想买这种!”
她乐了:“我也就给表妹弄一本,拿给你卖,唐简把我告到官衙,我得赔多少钱?”
“新章没交出来,他绝不敢露面。”小贩啧啧叹,“依我看,他写得最入味的,还是怎么杀人怎么查,但话说回来,没成家的毛头小伙最爱看别的,嘿嘿,别的。”
她端坐桌前,摘录《幽窗记》,停月缝着布袜,埋怨她:“大好机会又被你错过了!我挑布头时听人说,荷花节起码撮合了四对!个个欢天喜地的,说要请太子殿下当主婚人。”
“太子是不会去的,但他听了会很高兴吧。”她将一沓书稿塞给停月,“这布头拼起来不好看,你帮我誊抄五份,我送你新的。”
停月嘀咕:“说好了要挣钱呢?又瞎花钱。”
“钱,马上就有。”为了改写出一册清清爽爽的洁本,她把前几卷拿出来重温,越看越清晰地发现,疑点、漏洞和伏笔不少,若再对第五卷作些猜想,编撰成册,会有人看吧?
书名她都想好了,就叫《与唐简商榷》。他若告官,她就拎两坛好酒登门赔罪。往好里说,若写书的人和书中的唐简性格相仿,绝对懒得告官,那她卖书的钱就成了盘缠,逃婚去也,过几年再设法还他的人情。救急不救穷,他胡子都快拖鸡屎了,人老境界高,一定会理解。
小贩对她的《与唐简商榷》大加赞赏,连拍大腿:“哎哟!分析得好!早该有人写了!公子,你不如帮他把第五卷写了吧?我们发一笔小财!”
在小贩的提议下,她给《与唐简商榷》加了个正标题《幽窗疑云》,署名为城春草木生。两人谈好分账条件,这五册手抄本放在小贩的摊位寄卖,卖多少钱都归她。若卖得好,小贩会找熟人自行付印一百本,再和她四六分,每十天结算一次。
她回了家,一进门就被停月喊住了:“老爷在书房等你半天了。”
父亲和一位须发花白的老者对坐饮茶,她对老者客气一礼,老者捋着胡须夸她:“女公子果然一表人才。”
她入座,细听父亲介绍,家中老仆阿成在集市买粮,老者也在问价,阿成从他的口音中听出是同乡,一问,竟是邻县人氏,两家只隔了十几里路,老者甚至还记得,司清德早年在他家乡当过县令。
阿成和老者熟稔之后,走动得颇密切,父亲得知老者在品园当园丁,便请来相商:“小女年内就要嫁了,夫婿常年客居边关,她也要跟了去,往后啊,这沅京的景致是难得一见了。小女自幼钟情园艺,王大哥可否行个方便,让她到品园住上数日,绘制一册《百花图》?以后也好有个念想。”
昔日的父母官对自己口称兄长,礼数有加,老者诚惶诚恐:“司大人,品园位于禁宫一隅,戒备森严,在下虽在品园多年,但人微言轻,请给在下一些时日。”
父亲步步为营至此,真像《幽窗记》里冷静缜密的凶犯,每一步,都在谋划之中。老者告辞后,她径直问父亲:“阿成和他结识绝非偶然吧?还有,太子举办荷花节,也在您的意料中?”
司清德叫冤:“荷花节一事,为父也只有口无心一提,但入品园是得疏通关系。”
她问:“若您想让我在殿下面前,对您或大哥美言几句,只消等他下一次举办节日即可,为何想送我入品园?稍有差池,司家就有风险。”
司清德喝口茶:“节日嘛,一次是佳话,多了就不合适了,太子殿下何必落下骄奢的口实?为父不图别的,只盼将来太子亲政,乃至登基后,还能记着和司家小女有过一段情谊。”
太子的确视她为友,但她一开始就不诚恳,由不得她不内疚。但另一方面,她理解父亲。区区六品文官,在朝中根基浅,攀不上权臣,满腹才学施展不得,正为前路费尽思量,却发觉女儿误打误撞和太子结交,惊惶之后,想维系关系也在情理之中。
司氏一门的前途竟系于自己一身,她穿过木廊,回了闺房。停月已入睡了,她俯身帮停月盖好毯子,满心只想《幽窗疑云》能卖得好些。
不愿嫁一个满心惦记着亡妻的人,也不愿跟他去大风沙的边关,还是得逃婚。
盛夏到来之际,她入住品园。
事情比计划中顺利,她以老者义女的身份,被带去见陈友生,整个品园的园丁都听命于他。哪知一抬眼,她就看到一张似曾相识的脸庞,在荷花节上,她向他请教过牡丹嫁接之法。陈友生也认出她,那日她和太子走开后,他才得知,方才那个被众侍卫亦步亦趋跟随的,是太子殿下。
既是和太子相熟,岂有阻拦之理?陈友生笑道:“入夏了,园中蚊蝇多,女公子作画时可要注意了。”
她也笑:“那就多画些驱蚊植物吧,据闻品园有上百种?”
陈友生很懊丧:“一度是有的,但有些珍稀品种不适应沅京气候,花了大力气,才存活了数十种,还需再寻些方法。”
她和陈友生谈得投机,几成忘年交,每天跟着他劳作。一开始,陈友生还会劝她走走看看就行了,见她是真心喜欢,就顺着她了。女子装束多有不便,在品园,她仍作男儿打扮,疏枝除虫施肥,全然不在话下。
《幽窗疑云》果真卖得不错,她和小贩分了几回账,神清气爽。她绘画时盘算攒够盘缠就走,寻一座小城客居,到大户人家当花匠,也该够吃饭穿衣了,等到待腻了,就换一座城,世间这么大,总能遇上良人。
七夕节,太子来了。她蹲在牵牛花丛里锄草,忽听见他的声音:“不用跟得太近,我想自己走走。”
她等太子的脚步近了,才直起身,嘴唇嘬出一个唿哨,笑望着他。这招是跟义父学的,他说草丛里常有蚱蜢青蛙等等,先惊走它们,免得被它们吓一跳。品园虽大,但对蛇类早作了措施,她行走其间,从不害怕。
太子绽开笑颜:“你来了?”
她心头一热,他是真心欢喜看到她呢。两人站在花丛说着话,太子说那日回宫,就找到品园的侍卫长,让他留意一个姓司的少年,但半个月过去,侍卫长却说并无司姓少年来问讯。他又等了数日,终按捺不住,过来走走。
她解释说由义父带进来看看,一到黄昏就回家住,并未算在品园的名册内,太子犹豫了一下,问:“今晚能不能例外?”怕她拒绝似的,急急补充,“宫里有夜宴,但父皇大概要去云妃那边,我不想去。”
自从西域来的云妃得宠后,皇后所在的北宸宫无限冷清,连她都有所耳闻,她颇歉意:“可我酒水小食都未准备。”
太子在木椅上坐了:“能听你说些市井见闻,我都觉得好。”
她瞥一眼十来步开外的侍卫们,咽下为他改写《幽窗记》的消息,讲起民间传说。讲了几则,摸到腰间的水壶,喝了几口,发觉太子的目光停在她脸上,非常的专注,她心一跳,挪开眼光去瞧初开的牵牛花,想找点话来说:“陈老伯说,这个品种来自东瀛,名字很雅,叫故都的秋。”
太子浑然不觉她不自在,嘴角噙笑,依旧瞧着她,她扯了扯领口,一股莫名的燥热感在四肢百骸里冲撞,涨鼓鼓的,难受得紧。太子这才回转神,面上一红:“你相信牛郎和织女的故事吗?他们总在今晚相见。”
“不信。”她说,“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多惨啊,我不希望它是真的。”
太子刚要说话,侍卫已走来:“殿下,夜宴早去为好。”
夕阳西斜,她低下头,望到自己的影子和太子的影子交叠,像亲密的抱拥,她脸孔发烫,刹那间,心惊肉跳地明白,她为太子心动,她渴望时时见到他。
侍卫又道:“最少要去一趟娘娘那边,若您不去……”
她怕太子为难:“殿下,明日小的再为您辨别牵牛花的品种。”说罢不敢再看他,利落地收起工具箱,背起来走了。
走出老远,回头一望,太子的身影已消失在路的尽头。她在晚风里只觉惘然,良人在此,却远如星辰。
她想,我得走,在我尚能迈开脚步时,日行千里,夜奔八百,赶紧走。
终究没走成。
太子身边一刻不离人,她若将《幽窗记》洁本呈上,只会害了他。她去找小贩,让他给洁本做个封套,里头再塞些花卉图页:“表妹看的时候,不会现出破绽。”小贩哈哈大笑,“《植物详解》?亏你想得出来!不过,公子你画花花草草的水平厉害!”
她说:“我画几册卖卖看?”
小贩仍笑:“不收!太冷门了,卖不动!”又道,“有好几个人买了《幽窗疑云》,对你赞不绝口,非要我说出作者是谁不可!”
她惊道:“没说吧?”
“那哪能说!”小贩很得意,“在这点上,我就佩服唐简,侠探嘛,神秘点好,老拆坏人台,谁不记恨?一旦把身份亮得太白了,下一个就被杀!”
她笑了:“那可不行,他要活到胡子拖鸡屎的年纪,还给我们讲故事。”
小贩循循诱劝,让她假唐简之名,写出第五卷,等不及的人肯定想买。若她怕被唐简追究,封皮印上细小的“伪作”二字就行,价钱不会太高,但预计也能卖不少册,能赚点小钱。
她谢绝了:“我写《幽窗疑云》已是迫不得已,等日后缓过来了,要向唐简致歉,冒他之名万万不可。”
小贩嗤她迂腐,她笑而远去,回品园劳作了几个时辰,可是直到太阳落山,仍未见太子人影。她闲不下来,便在两棵杏树之间搭了一只秋千,来年春天,一旁木香的枝条垂下来,就正好盘绕在绳索上,游客们会喜欢吧。
她荡了一会儿秋千,躲到栀子花丛吃红豆糕,是从南市的老字号买的,本想着要和太子分享,他不来,就都归她独享,再从水井里取出一坛梨花白,细斟慢饮。这梨花白是陈友生去年酿的,品园的园丁都用它解暑,她喜爱它的滋味,每日都会喝上一小杯。
也许是和太子分别在即,她心绪嘈杂,索性在草坪上躺倒,天空繁星密布,像长桌上浮满酒杯,而她只管取来一杯又一杯,痛饮不休。
梨花白入口清甜,但后劲足,小半坛下肚,她就晕眩不已,努力想坐起,试了几遍,终力不从心,跌落花中。
朦胧中,一把很动听的女声由远及近,隐隐约约:“不必太担心我,这日子过一天,且享用一天。”
隔了半晌,太子道:“母后这样说,孩儿更难过。”
皇后轻笑:“我以前也不太懂,入宫后才看得分明,你祖父那人,太过天真了些,我不得不早作打算。”
她张口结舌地意识到,皇后说的是神宗路长河。作为大夏朝第三代帝王,路长河在民间享有极高威望,连史官都称之为旷古明君,他执政的北辰年间史称黄金盛世——这是她从书中了解到的,但皇后似乎不这么认为。太子显然也始料不及:“父皇说,本朝立国以来,以神宗最圣明。”
□□路得胜只当了几年皇帝就驾崩,太宗路正宽继位时,时局尚不稳,为防万一,他将幼子路长河匿于民间,交由死士抚养,路长河在民间长到十来岁才被接回禁宫,立为太子,继而是皇帝。
神宗路长河自小目睹民间疾苦,登基后广施仁政,是万民爱戴的君父。于皇后,他是君,亦是父,对他提出质疑,是大不敬,也是大不孝,但皇后说来散漫:“我敬重神宗皇帝,但很难说他是可亲之人。”她点出前朝若干大员的名字,“爱民如子,难免会伤及官僚阶级的利益,树敌甚多。强权必会导致反弹,王公大族表面为他收服,隐忍不发,但他驾崩后呢?”
神宗的执政理念是“富人玩好,穷人吃饱”,但照皇后的说法来看,神宗实则并未好好落实它,政策仍向平民倾斜得厉害。太子沉默了许久,真是有些久,久到她的酒意彻底散去,他才出声:“……所以母后未雨绸缪,将发带送与孩儿。”
皇后歉然:“母后本不愿如此,但近几年,你父皇……”
皇后没能说下去,但她和太子都已会意,当今圣上明诚帝疏于朝政已不是一两天的事了,若有人谋于暗处,将不堪设想,皇后必须有所设防。
太子喟然:“孩儿明白了。”
接着她听到有侍卫走过来,要护送两人回寝宫,太子说:“孩儿想一个人静一静。”
人声远去,夜来了。她悄然向外张望,太子站在秋千上,微仰着头看天上的圆月,衣袂随风飘拂,她情不自禁起身,想要走近他,侍卫们以为有刺客,从数步之外飞掠而来,太子已听出是她,但没有回头,只对侍卫道:“退下吧。”
品园的灯笼都点亮着,太子大半面孔隐在阴影里,看不分明,她一步一步走过去,太子依然没有回头,语气竟含有恳求:“三郎,别过来。”
她陡然明白,太子哭了。
多年后,她想起这一幕,所谓萧索,是红衣的太子两手各抓一根绳索,站在秋千上,仰面望天,摇摇欲坠的身影。
他在无人注目的夜里悄声痛哭。
灯火跳动着,映上太子的侧脸,发带垂在肩头,那一瞬,她突然想抱他一抱。
那就从身后抱他一抱,不言不语,抱住了他。
太子束住黑发的发带,藏着一个绝不苟活的秘密吧。她的眼泪簌簌而落,浸湿太子的锦袍,太子艰难回过身,从秋千上跌下,还未站稳就把她抱紧:“三郎,可能我自身难保,但不知为何,仍想护你周全。”
大千世间,她要遇见的人,在这里。
明诚八年秋,当朝皇后一纸懿旨,宣她入宫觐见。
丫鬟停月说,她父母有过激烈的争吵,司夫人哭骂夫婿处心积虑,自得知她偶遇太子,便步步为营,将女儿推向火坑,她父亲却颇欣慰:“早料到我的女儿会成功,她生得多美。”
坊间传闻里,这是个一步登天的故事,六品小官司清德家的小女慧美无双,太子对她一见倾心,不顾她已有婚约,执意牵她的手,向皇后请求赐婚。然而无人得知,其实她和太子之间误会丛生,直到那晚秋千架下,他们才真正彼此明了。
路顺祺是帝后的嫡长子,一出生就被立为储君,他五岁时,皇帝纳胡姬为妃,转年再立岑妃、姚妃等人,从此耽于逸乐,皇后数次谏言,反遭冷落。路顺祺自六岁起,束发所用的发绳都是皇后特别备下的,咬破外层的缎带,夹层暗藏的金丝,嚼一下就能瞬时毒发身亡。
皇后和路顺祺约定,发带是属于母子二人的隐秘,连皇帝爹爹也不能说。路顺祺似懂非懂,哪怕他要很小心,才控制自己不去拆下发带察看。七岁时,他学到一个词,叫命悬一线,于是坐在斜阳里,悄悄哭了。
只哭过这一次。再次掉眼泪,是十四岁这年,母后问起:“你最近常去品园,是和一位读书人投缘?”
“他如今在品园当园丁,赚些生活费,好安心备考。”太子路顺祺很想跟母后直言,“他一定会考上的,将来入朝为官,永远伴我左右。”
这情愫萌生,润物无声,但宣之于口,恐会引起轩然大波。太子夜夜忧虑,想为两人的未来寻一条万全之策,却在那天被母后提醒,就连他自己,也是没有未来的人。
他说:“三郎,别过来。”
三郎不理,坚定走向他。他不想被三郎看到他哭,但三郎也哭了,两人的眼泪落到一处,三郎说:“殿下,我是司家小女。”
平生从未尝过的甘美,如轰天的雷炸下。太子抱着她,语无伦次:“你是男孩子,我也这么喜欢你,我也是要和你在一起的。但你是女孩子,我们就不再有任何麻烦。”他叹息着,“你是女孩子……真是顺利得不可思议。”
当那一天,太子试探地问出唐简,而她心领神会,他背上仿佛长出十八只手,跟她一一击掌相和,而在这一晚,他们在月光下抱拥,除了赞美神灵,已无话可说。
司清德在绸缎庄买下华美裙裾,店主亲自送上门为她试穿,腰身稍稍宽松了些,就尽心尽责拿回店里返工,她说不必太费心,司清德眼一瞪,让雇来的两个巧娘给她梳妆打扮。她盯着镜中人,不得不说,父亲这几笔重金花得值当,妆容端庄雅致,一看就出身于书香之家。
丫鬟停月对她夸了又夸,末了却像司夫人一样,哭了起来:“小姐,太子以后是要当皇帝的,伴君如伴虎,你要是说错一句话,会不会很惨?”想一想,继续哭,“皇上和皇后以前也是佳话,皇后那么美,却也失宠了……你这么笨,如果失宠了,可不就成守活寡了?”
她换好衣裳,开个玩笑:“就算没失宠,我这么笨,搞不好被哪个妃子算计毒死,对不对?”
停月激灵灵打个冷战:“小姐,我要去求太子殿下,准我陪嫁入宫,我要守着你。”
她心坎一甜:“傻,当宫女也跟守活寡差不多,我哪里舍得你去。”
旁人都艳羡她攀上了高枝,只有最亲近的人在发愁,母亲哭了又哭:“总想你嫁得好,但嫁得这么好,又很不安,说不清是好还是不好。”说着说着怨起她父亲,完全是在卖女求荣,丧心病狂。
她和太子的交往,在父亲算计的铺排中,她对父亲是很不满,不想和他说话。但她跟太子的情感,并不受旁人掌控,自然而然产生,前路吉凶难料,她都领命。
太子是第一次见着穿女装的她,拉着她的手看个没完:“真好看,和母后年轻时颇有几分相似。”
她摇头,太子又在说笑了,皇后也从民间来,在她看过的话本里,她的美貌,就跟她的身世一样让人惊叹。从前,她是艳烈的侠女,皇帝当时还只是太子,微服外出,为闹市舞剑器的她惊艳,迎入东宫,许下一心一意的誓言。
她本以为,色衰而爱驰,所以皇帝的盟誓转眼成空。但她错了,皇后穿寻常的深蓝色,依旧美如神明。
她被赐座,马上就有秀美的内侍上前奉茶,皇后笑吟吟:“名唤雨雪?却又难得姓了个司,真是妙不可言。”
司,有掌管的含义,确实有人劝过,名字取得太大了,命压不住,但她父亲视为得意之作,接到皇后的懿旨那天,他说:“我说得没错吧,我女儿早晚会是天上人。”
皇后留她用下午茶,她起先有些紧张,但皇后只谈些家常,她放松下来,一句句答得从容,皇后吩咐那秀美的内侍:“小满,帮殿下给司小姐选几样首饰。”
皇后是有意支开太子了,太子面露忧切,她朝他轻笑,示意他宽心。太子随小满去了,皇后招呼她用茶,忽很慢很慢地问:“……你家里给你许了人家,但你颇不情愿?”
她说:“他惦着亡妻,但民女想嫁心里只有我的人,我心里也只有他。”
皇后又问:“将来,是不会后悔的了?”
皇后在提醒她,或许自己的今天,会是她的来日,她摇一摇头:“若不和殿下在一起,现在就后悔。将来……将来怎样,我都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