赐婚的圣旨下来,朝野哗然。
有人说,想不到司清德一个微末文官,野心倒不小,居然有能耐把女儿送到太子眼皮下;也有人说,另外几位皇子也颇得圣上欢心,太子的储君之位未必踏实,跟朝中重臣之女联姻方是明智之选,不料竟如此意气用事,可悲可叹。
司清德都听进耳里,却只顾忙着接受各路贺礼,长远的事不好说,也说不着,但趁眼下炙手可热,活动活动,把大儿子从外地调回沅京,倒不是难事。
家里把她和秦岭的婚约退掉了,秦老爷子仍乐呵呵的,跟司清德来往着。失去了一个六品官的亲家,却和未来国丈搭上了关系,孰轻孰重,秦家是商人,当然分得清。
整件事各方得利,惟独秦岭被普遍同情,想想看,这人真够倒霉的,第一任妻子刚过门就死了,第二任妻子还没过门就被抢了——若对手是一般人,还能抢回来,哪知是太子殿下,只能干瞪眼。
她去找小贩拿回包装成《植物图解》的《幽窗记》,小贩热情洋溢,推荐《孤星传》:“写秦二少和太子妃未尽情缘的,要不要来一本?”
她啼笑皆非:“什么孤星传?”
“秦二少孤星入命啊!”
她嗤笑:“你不是说他在勾栏有相好?”
“嗐,勾栏的女人哪能娶回家?”
她和太子的婚期定在次年春天,在此期间,她由专人教导宫中礼仪,熟悉后宫大小事务。完婚之前,太子和她要避嫌,见面反而比她在品园少,好在皇后体恤两人的心思,不时请她到北宸宫小聚。每次去,太子都在,但宫女宦官也在场,两人相处颇拘束,但能相见已不易,她很知足。
她和皇后身边的宫人都熟识了,那个叫小满的内侍向她请教:“听殿下说,您熟知各种植物,奴婢绘的这几株,不知可有谬误?”
小满的画技颇不俗,他说是自学的,他在民间待到了六七岁,对风土人情尚有记忆,要赶紧画下来,以免年月深远,再也想不起。她帮小满改了改灯笼草的叶片形状,笑道:“小公公对草本植物很有了解,比我认识的多。”
小满赧然地笑,说他幼年时遭遇饥荒,吃过几十种野草,有次吃到了毒草问荆,站都站不起来,趴在地上缓了几个时辰。她看着这美貌的少年,替他难过,若不是饥荒,他该有怎样的人生?但斯时斯地,他没有选择的余地。
她也没得选,哪怕皇后的境况像一面镜子,明晃晃的警示着她。老宫人说,皇后当年亦是以太子妃的身份初嫁,今上曾经为她写下近百首诗行。但她已无法想象,传说中明艳不可方物的太子妃,和她认识的皇后,是不是同一个人。她放下武功,敛去豪情,有过诗一样的好日子,但到头来,伶仃地坐此庭院,嘴边总带着一丝微妙的戏谑,像对万事万物都很无谓。
她从小满绘的植物图卷里,翻出太子写给她的诗,许多首,年轻的,真挚的,炽热的,金色夕阳一般的。她把滚烫的诗句放在心口上,一遍遍地想,我绝不允许他死,若真发生不测,我要冒死带他逃离禁宫。
那一晚秋千架下,太子哑声道:“你若要走,还来得及。”
来不及了。纵然她如原计划那样,远走他乡,心里也是放不下他了。是心陷囚笼,或者身入困境,她只想和他在一起。她抱住太子,单薄,纤瘦,她说:“让我来掌管你。”
从前的事,不管,往后的事,不理。我们的未来是好是歹,是风是雨,我都陪着你。
她到小贩的摊子找寻武学之书,小贩懒懒扔给她几本,劝她别费力气:“你细皮嫩肉公子哥儿,学了几招拳脚功夫又能怎样?一个又高又壮的彪形大汉不等你出招,就能把你抓起来扔得老远,半天动弹不得。”
她不信:“他胜在力气,我胜在灵活,再说了,练好了气和力,焉能不以柔克刚?”
小贩说:“那你最好找个武师学学,你照着书胡乱练得走火入魔,出了人命,我可赔不起。”
她当真去打听武师,几经辗转,一个街头卖艺的拳师试了试她的筋骨,叹她错过了习武的最佳时机,但练到飞檐走壁的地步,问题不大。但他教她习武,就会耽误卖艺,所以拜师费是少不了的,而且他是山门拳的嫡传弟子,收徒须得正式,要有正正经经的拜师宴。
她都应承下来,在得月楼备下酒席,行了磕头大礼,拳师这才满意,捞过酒坛给她满上:“明日我就教你心诀。”
她端起酒欲饮,却闻到若有若无的香味,霎时福至心灵,想起唐简在《幽窗记》里写过的迷药,遂留了心眼,略饮两口,推说去门外喊小二快些上菜,溜之大吉。
她把酒都吐在袖子上,一出酒楼,就雇了马车去药店,半路上,药性果然发作,勉力撑到药店,灌下解毒茶,平躺了半天才好转。她分析拳师是在试她筋骨时,探出她是女儿身,只怪自己太大意,差一点被污了清白。
唉,唐简。如果有缘认识你,要请你喝酒,一顿谢媒酒,一顿谢你今日救命之恩,至少两顿。她心有余悸,不再寻访武师,照着一部卖价最高的武学书籍偷偷练了起来。
明诚九年早春,她和太子路顺祺完婚。新婚夜,她将心事坦陈,太子却笑:“真有事,你也杀不出这禁宫。”
她抱着他:“我想尽力。”
太子看向窗外,良久道:“阿雪,我猜你出生那天,也是这样的天气。”
雨雪霏霏的夜晚,她靠在太子的肩头,沉入梦乡。
她在鸿和二年深秋的夜里醒来。
雨水拍窗,长烛替她落了一夜的泪。樟树入梦指引,细思无稽,但她很想信一回。
关于明诚九年初秋的那场政变,史书记载说,明诚帝暴毙,皇后自戕殉节,太子路顺祺悲恸过甚,禅位于皇叔路恒昀,入渭山为父守陵。至于新婚的太子妃,则不被提起。民间因而衍生诸多版本,有说太子偕太子妃同赴渭山,也有说太子早有设防,连太子妃身怀有孕都被瞒了下来,政变之前,就秘密将太子妃送出禁宫。
第二种说法得到民众普遍认可,最有力的佐证是皇叔路恒昀即位后,拿不出传国玉玺。众人都翘首以盼,再过几年,太子妃将带着小皇子和玉玺,向世人宣告,谁才是这天下真正的主人。
还有另一种说法传得也很广:太子为路恒昀所迫,自尽于东宫,太子妃则被威胁交出私藏的玉玺,否则贬入教坊司,最终,太子妃遭□□而死,而玉玺下落依旧成谜。
民间的力量不可小觑,他们的推论几乎是真相——无比接近真相。除了,她还活着。
又也许,太子也还活着?
清晨时分,鸟叫啾啾,风中桂花香弥漫。院子里传来笃笃声,是张木匠在劈柴。每天他都起得极早,赤膊走到井边,打起一桶凉得沁人的井水冲浴,像野兽似的,抖落着皮毛上的水滴,再走到堆积如山的木柴边干活。
张木匠的手艺不太好,但基本的桌椅柜子板凳都会,因为卖价低,做些街坊邻居的生意,尚能糊口。去年春上,他说:“三姐,今年是无春年,嫁娶的人家少,来年就多了,我们得囤些嫁妆箱。”
他看着她,直接说:“我忙不过来。”
她被张木匠救下,终日神思恍惚,张木匠也不多说,只忙着推敲如何对付一截木柴。很快,他从一个锯木头都不齐整的将军,蜕变成新手木匠,能接些简单的活计了。
顾客上门挑选家什,看到恍惚如疯妇的她,好奇得很,张木匠解释:“我表妹,命不好,嫁的男人当年就死了,遗腹子出生第二年,被贼人掳走了,没找着,人就疯了。”
大娘大婶揩眼泪:“真是苦命人啊!”
她男人确实当年就死了,她也跟着死了一大半。若真怀了个遗腹子就好了,她一定寸步不离,不让人抢走,要像传说中那样,几年后带着小皇子杀回禁宫,找新皇帝复仇。
可她一无所凭,两手空空,但张木匠不让她死,理由很强大:“我费尽心机保下你,绝不想被你辜负。况且……”
他看进她眼睛深处:“况且我被你坑成这样,你若死了,岂非显得我是个傻瓜?那我定要上天入地揪出你二哥,杀光他全家泄愤。”
她成为太子妃,司家获得了很像样的封赏,父亲的品阶得到提升,大哥也调回了京城。但远在浙东小城的二哥回绝了父亲,他这个上门女婿当得挺快活,对当地的饮食气候赞不绝口,这辈子不打算挪窝了,父亲气得食不下咽,把家书撕得粉碎。
皇叔路恒昀登基三天内,先帝亲手提拔的朝臣都被剐于市,路恒昀以狠辣残暴到极点的手段,迫使人臣服,山呼万岁。此后,再没人敢指责他承国不正了。
坊间也噤若寒蝉,数月后,才有不平者敢于议论。议论的人太多,鸿和皇帝路恒昀料想杀之不绝,竟不再多问,坐稳帝位后,他自觉其实自己的目标是当一位慈眉善目的仁君,如同他的父亲,太宗路正宽。
她的父亲和大哥,皆在被剐于市的官员之列,母亲则选择了撞墙而亡。大嫂未有所出,被扔进了教坊司,供人狎乐,当夜即咬舌自尽。
生性闲散的二哥逃过一劫,消息传到浙东小城时,他已带着一家老小隐姓埋名,安全地活下去。路恒昀派去的暗探找了她二哥整整一年,无功而返,遂不了了之。
宫变之时,太子安排暗卫,拼死护送她逃离,她拒绝:“我入宫嫁你,是为了有朝一日,能带你出去。既然不能,就让我们死在一起。”太子抱住她,笑道,“放心吧,我已作安排,随后就去找你。”
她被暗卫一拳击中后脑,昏厥过去,当她苏醒时,已身在某处民居。但路恒昀不愿放过她,命人一寸寸翻过京城,禁宫功夫最好的十二暗卫为保护她,流尽最后一滴血。路恒昀未能在禁宫找到玉玺,疑心在她手上:“交出来,就让你和顺祺团聚,否则……”
她难以置信:“他还活着?”
路恒昀一笑:“还活着,只要你交出来,我保证不为难你们俩,逐去守陵便是。”
她说:“让我亲眼看到殿下,我一定交。”
路恒昀和她僵持:“交出来,就让你们团聚。”
她手里哪有玉玺,不过是还想再见太子一面,见着了,一起去死罢了。在一日日的拉锯中,路恒昀失去了耐心,威胁要送她去教坊司,待她见着女子们被□□的景象,怕是扛不住了。
在被押去教坊司途中,她被张木匠一行救下。张木匠那时还不是木匠,他原本也有着好前程,武将出身,数年来镇守边关,打了不少胜仗,从兵士一路到将军,但他运气不好,班师回朝时,碰见了她。
路恒昀初登大位,不便在明面上对皇族做得太狠绝,押送她的人马均是常服,被将军当成了强抢民女,一番厮杀,将她救走。
她身中数箭,醒转后,让将军通知家人逃离。将军揪着头发:“我路见不平,居然惹了大麻烦。”她对将军抱歉万分,只想以命为酬,将军很生气,“我被你坑成这样,你若不活了,我下辈子也饶不了你。”
她死念难灭,但恩人在上,她辜负不起。将军和她大隐于市,在街巷深处的小院安顿下来,以表兄妹相称,外头风声很紧,他们日渐坐吃山空,有一天,将军成为木匠,摸索着伐木制箱,用来养活两人。
她整夜难眠,很快瘦成一把骨头。将军坐困愁城,懒得多言,潦草的饭菜往她手边一搁,不向她提任何要求。如此一年余,路恒昀的皇帝之位坐得牢靠了些,不似一开始那样紧迫地寻找玉玺了,将军跟她说:“我忙不过来。”
她念着将军的好,昼伏夜出,拎一把斧子,到山上伐木。山路险,夜色亦幽深,但将军丝毫不担心她,她是死过一回的人了,那样的血雨腥风都熬过来了,别的都算不得什么。
她第一次上山,就拖回了上好的木材,将军很惊讶,她席地而坐,喝几口辣喉的烧刀子,不以为意:“我会用刀。”
遥想从前,她红妆初嫁,太子对她百依百顺,他们常常一同听戏,坐在庭院,讲很多很久的闲话。禁宫的月季开得盛,细看叶子上都有虫子噬咬的痕迹,但依然一朵朵开着花。
美和衰亡,只是几日之事,她侧过头,跟太子探讨,若舍弃储君之位,远离禁宫的可能,太子笑:“废太子历来都难有好收场。”
要么被软禁,终生由人看管,永不能离开;要么顷刻被暗杀,走不了多远。试问几个新君会留下心腹大患?当然,是可冒险一试,或有例外,但这例外,将以众人的性命来赌。对太子而言,东宫之人和他情同亲人,他能逃去哪里?她默然,许久后,她笑说:“我想学点功夫,反正时光还很长。”
太子为她请来禁军教头,她练武时,他就在春风里笑微微地看,给她备好茶。有回她练得投入,收招时才发现皇后来了,她给皇后请安,皇后摆摆手,让太子去取些蜜饯,随后朝她笑笑,亲手为她沏了一盏茶。
皇后是明白她的,即使只是徒劳。禁宫波云诡谲,或终究难逃一死,但她想成为太子身前最后一道屏障。
如果不能杀出一条血路,至少,她要死在太子前头。她说:“母后,我不能看着他死。”
皇后微一颔首,盈盈远去。那次会面第五个月,皇叔路恒昀篡位逼宫,皇帝遇刺,皇后纵火殉情——皇后出身江湖,对危险的判断比常人都警觉些,她一早就在北宸宫布下机关,全身而退不在话下,但她没有。自杀,比被追杀,向来体面些,所以皇后不逃,安然接受死在禁宫的命运。
身如不系之舟,太子也同样如此。但她一个闯入者,是不明白的,她刻苦练武,看在皇后和太子眼里,不过是螳臂当车吧。
她的出现,是太子生命中的意外,他那样狂喜而悲哀地爱着她,但他从来不相信自己能够善终,所以从来没有相信过同生共死的誓言——她在鸿和二年的雨夜才悟到这一点,她为此恨意满腔。
她是太子的内子,却只是外人。上穷碧落下黄泉,他根本没想过要带上她,自作主张地让她苟活于世这么久,这么久。
“三哥,我做了个梦。”樟树托梦,说太子还活着,而她很想信一回。
按鸿和皇帝路恒昀所言,太子自请为父守陵,张木匠在檐下喝酒,提议去皇陵找太子,让他们团圆,或者,是让她死心。
但这要准备足够的钱财,上下打点。张木匠出去晃了一圈,找来一套骨画给她做参考,指了一条生财之道,让她绘制春宫版画。本朝女子十几岁即出阁,对情..事尚懵懂,家人担忧她入了帷帐闹笑话,会请人在嫁妆箱内壁刻上几幅画,隐晦称之为“压箱底”。
她仔细一想,一张脸绯红,但这种营生来钱快。那年购书,小贩确实说过,艳情画本销量大。尽管她已是妇人,仍觉羞臊,把自己关在房间好几天,才绘出一幅,匆匆放在张木匠手边,跑开去烧水。
张木匠没看,仍在劈柴,照例赤着上身,一身好肌肉。她默默坐回来,在廊下把他衣裳上的扣子钉紧,不期然想起他身披盔甲,把她救走的那一幕。
当得知她真实身份,将军傻眼了:“怪不得外头闹哄哄的。你来头太大,我不能抛头露面卖艺挣钱,可我也不会别的啊。”
他提防她再度寻死,在她床边守了一宿,有了主意:“嘿,我看过别人劈柴!”
就这样,世间再无太子妃司雨雪,人们对她的称呼变成了木匠他三妹。三妹接连几个嫁妆箱都顺利售出,掂着碎银子颇困惑:“这么好卖?”
“好卖。”张木匠仰脖灌酒,有了新主意,“每年出嫁的女子毕竟有限,我看不如直接改绘画本,谁都能买。”
她想见太子心切,笔不停歇,绘出数幅交给张木匠。张木匠拿出去找人印制,回来跟她提意见:“别人都夸含而不露,优美动人,能当艺术品把玩,但是要多挣点,就得往俗里画了,改改。”
她困惑:“怎么改?”
张木匠指了指画中人:“好说!男人改丑点。”见她仍不太明白,遂坦率告知,这种画本多半是被男人买走,但是有几个男人生得眉目如画,风流倜傥?多半也就是村里的二保,其貌不扬嘴很甜,大姑娘小媳妇被他撩得春情满面,那就够了。
她哦了一声:“我这两年只见过你,已经想不起平常男子长什么样了。”
张木匠似乎很开心,凑近她:“听你的意思,我尚有几分姿色?”
她瞅他一眼,不理他。张木匠剑眉星目,英气十足,颇具男儿气概,远比村里的二保讨女人喜欢。为了遮人耳目,他对外把她的身世说得惨,克夫又克子,命又苦又硬,没人肯来提亲,但他自己就不同了,两年来,求亲的人络绎不绝,哪怕他如今只是个木匠。但他总笑笑地看看她,对媒婆说:“要嫁我也行,但得跟我一起照顾我家表妹一辈子。”
媒婆不乐意:“虽说你表妹浑浑噩噩的,但嫁个鳏夫、老光棍也不是难事,你这又是何必?”
张木匠不高兴了,把人往外推:“我不想让我表妹再吃苦。”
她劝过他:“我怕是好不起来了,就这样了,你别陪着我熬。”
张木匠瞪眼:“你以为我愿意?但沾上你了,一辈子都是麻烦,到时候必然会坑了我婆娘我儿子。”
所以他干脆不要有什么婆娘儿子。她很愧疚,若非被她牵连,将军何至于沦为罪臣,平日外出还得乔装改扮。其实,将军救走她的时候,戴了头盔,被人认出来的可能性不大,但他仍万分当心,一旦有万一,就会置两人于死地,马虎不得。
生存已不易,更妄论娶妻生子,美满一生。她心难安,破天荒下厨,为张木匠烧了几道小菜。她厨艺不佳,简单的炖肉还弄咸了,张木匠递双筷子给她:“没事,只要有酒,这种猪食我能吃一大盘。”
酒是上苍的恩赐,她说唐简说过:“喝酒才是活着的真正目的。”张木匠看她一眼,“你的话比过去两年都多。”
她斟了一杯酒,小口喝完。两年了,唐简的《幽窗记》完结了吗?张木匠和她碰杯,问她:“想到了什么?”
她摇摇头:“想起前生很多事情。”
仿佛已是前生了。她想悄悄去看看未婚夫秦岭,却偶遇唐简的小说,继而结识了太子路顺祺,从此一生颠覆,这真像唐简笔下的一场闹剧。
张木匠喝着酒,谈着大好前景。一晃,皇叔路恒昀登基已两年有余,局势稳定,一直胆战心惊的达官贵人遂也放松了些,开始穷凶极恶地享受,玩得荒唐大胆,颇肯花钱,他打算跟仁寿堂谈买卖,研制各种闺房秘药。她也能出点力,在画本里提几句丹丸,广而告之,刺激销量。
一个好端端的将军,竟被逼成了奸商,她惭愧:“如果没有惹上我这摊子破事,你……”
张木匠打断她:“哪有那么多如果,命数就是命数。你以为路恒昀能放过先帝的军队?不救你,我现在过成什么样,也很难说。”
她不说话,仗着酒意,躺倒在庭院的青石板上,仰头望向星空。已是初冬了,地上沁凉刺骨,张木匠学她的样子,也躺下来,跟她讲起以前在边关,也经常枕戈待旦,一抬头看到天空,星子清明,像一盏盏酒杯欲坠未坠,只想伸手去取。
她心震动,这样的感受,她也有过。在那年七月,她醉卧芳草丛,和太子交付了真心,太子说:“三郎,我想护你周全。”他确实做到了,可是,这让她恨上他。
你应该让我陪你去死的。
她眯起眼,寻找着牛郎和织女星,张木匠指给她看:“今晚只见牛郎星。”他坐起喝了几口酒,给她讲《浮槎》的故事,说是天上银河和地面大海相连,有个人突发奇想,立下大志,要去探访银河。他做足准备,乘上小筏子而去,起先不辨晨昏,茫茫忽忽,渐渐地星星越来越大,终于到达一处宫殿,宫中多人在纺织,又见一名男子牵着牛,让它边走边饮。此人归来,到蜀郡拜访高人,高人告之,某年某月某日,有客星犯牵牛宿,他核对时间,发现正是自己抵达银河的时候。
听完故事,她静默良久,张木匠以为她睡着,回屋给她拿来一床被子。她不做声,泪水悄然滑落,不可断绝,在地上形成一小滩水迹。
她和太子的相识,也许亦是如此。偶然间相逢,是她生命中的神迹,但在旁人眼中,如一闪而过的星光,无法多停留一刻。
仁寿堂制药的医师各有分工,有人以捣鼓延年益寿的丹药为主,另有医师则精于研制催情丸,连药丸的名字都取得微言大义:貂蝉入帐来、白头翁喜乐膏,玉股清凉液……同性异性,包罗万象,还体贴地附上药性功能解说,既直白,又引人遐想:十八年来堕人间,吹花嚼蕊弄冰弦;轻拢慢捻抹复挑,从此君王不早朝……不胜枚举。
到了鸿和三年,张木匠和仁寿堂合作的生意越发红火,他早出晚归,忙碌异常。她担心他被路恒昀的暗探发现,提醒了几次,张木匠笑笑:“他的大位坐稳当了,对我们没那么盯防了,你改扮改扮,也能出来透气。”
她保持警惕,绝不出门,托张木匠寻来种子,种了一丛牵牛,攀附于院里的银杏蜿蜒而上,朝开暮死。
她喜爱在花前劳作,陪张木匠喝点小酒,思忖若有天彻底安全了,要换个向阳的院落,种上满园蔷薇——有天她发觉居然在设想“将来”时,倏然呆住。
终于不再一味求死,竟然,对这人间苦海,有了些许眷念?她在案前枯坐,天黑透了仍未掌灯,把张木匠吓了一跳,飞扑进门,一迭声喊她:“三姐!三姐!”
火折子映照下,她和张木匠四目相望,她忍不住问:“三哥想过以后吗?”
张木匠松口气,笑着去盛饭:“跟现在一样吧。”
她去热小菜,张木匠拿起一片空白的画纸看了看,以为她是画不出来心头发急,找到她说:“我带你出去转一转。”
“可以吗?”她肯为太子拼命,但是,她想为张木匠惜命,这条命是他给的。
张木匠笑:“有头有脸的人都忙着准备皇帝的寿宴,戒备最森严的是禁宫,集市应当无妨,再说已是鸿和三年了。”
她和太子分开,已经三年了。她细致装扮一番,镜子里是个眉目平静的小厮,粗眉大眼,皮肤暗沉,跟着张木匠出了门。
久违的集市熙攘如故,她颇觉新奇,东张西望,不觉间逛到了一处书画摊,她脱口问小贩:“最新的《幽窗记》有吗?”
小贩愣了:“您还记得唐简呐,他收了人家定金就跑了,搁笔好几年了!”
一个看书的书生搭腔:“有人说他已经死了!”
她心里一空:“什么?”
当年他写书说“余四十一岁那年”,到今天已然年过半百了……她喉头哽住,竟活不到他说的“胡子拖鸡屎”的年岁吗?张木匠看出她低落:“这个唐简是你什么人?”
唐简不是她什么人,但在她的人生中,他很重要。她说起未出阁的时候,痴迷于唐简写的故事,还幻想过和他谈笑对饮,甚至在得知他是个小老头时,很是沮丧了一阵,好像他年方二八,她就能嫁他似的。
张木匠笑:“写书人的花招,你也信?毛头小子写官场实录,谁要看?几朝元老,处事圆融,一肚子内廷秘辛,才好卖啊。”
她怔住,张木匠压低声音说:“你绘制的画本,我给署了个名字叫玉娘,怎么样?”
她摇头:“不怎么样,一听就像个络腮大胡子男人装的。”
“嘿,好些男人猜是官宦人家的小妇人,圆脸白嫩那种。”张木匠颇有得色,“男人们在这方面很有想象力,所以你要画他们当主人公,巧妇常伴拙夫眠嘛,你看,就是那种——”
她看过去,是个西瓜摊子,一群人围拢着买。收钱的女人长得颇美,鹅蛋脸孔,双眸晶莹生光,穿得寒微,仍是过目难忘的美人。张木匠饶有兴味,看看女人,又看看她:“你们两个有六七分相似,我上次见着了,就想带你来看。”
她走上前,跟西瓜西施打了个照面,女人热情地招呼张木匠:“来啦?”
卖瓜汉子弯腰挑瓜,他个头不高,黝黑壮实,剖瓜刀很锋利,一尺多长,麻利地在瓜顶戳了个三角长条,递给她:“不甜不要钱!”
递钱找钱之间,又有几个男人来买瓜,但无一不是冲着女人来的,言语调戏两句,递铜板时有意无意蹭蹭她的手,或是脚下故意一歪,被她娇嗔着扶住,汉子也不恼,杀瓜称重,和气生财。
张木匠捧着瓜,哗地一拳头下去,红瓤如鲜血飞溅,他掰了一块递给她:“在边塞,我们都喜欢这么吃瓜,快活。”
她和张木匠蹲在墙角吃瓜,当她还是司家小女时,也热爱市井吃食,嫁给太子就再未吃过了。丫鬟停月从外面给她捎过几次书信和食物,但食物要被几人试吃,她没了胃口。
停月在她的张罗下,嫁了当年的一个进士,夫婿到岭南就任,停月跟了过去,想来是躲过之后的惊天巨变了。想到停月,她轻轻一笑,掏出帕子让张木匠擦擦嘴,他问:“在想谁?”
“停月和我二哥,你说我还能见到他们吗?”
张木匠低声说:“皇帝死了我就带你去找他们。”
她点头又摇头:“那还要等上好些年了。”
张木匠看了她一会儿:“笑起来和她不一样。”
他说着,回头去看西瓜西施,她也看那女人,巧笑嫣然,眼波如水,确实别有系人心处。张木匠自言自语:“原来你笑起来是这样的。”
三年了,她一点一点地好转,张木匠拍她的肩:“回去好好画,我再带你来吃瓜。”
往事似已杳远了,初相识她是何等狼狈,而他白马银枪,从天而降。她往回走:“是要好好画,想挣点钱,送你大氅。”
张木匠问:“为什么?”
不为什么啊,就是在想,你身量高,穿成那样一定很好看。她磨着墨,在纸上画卖瓜汉子,一不留神,让他穿了阔大氅衣,张木匠凑来看,夸道:“咦,能将女子裹得严实,倒是方便至极,多画几个场景吧。”
葡萄架下竹榻上、麦浪翻滚的田间,书房黄花梨木的太师椅里,波浪隐隐的小舟中,菖蒲盛开的水边……她一页页绘着画作,星河历历井然有序,人世却多变数,若嫁了秦岭为妻,此时她兴许身在塞外,和他放马牧羊,漫步于星空下,他心里有谁,她未必在意。张木匠捕捉她眼里的笑意,又问:“在想谁?”
她淡淡说给他知晓,嫁给太子之前,她有过未婚夫,对方放不下亡妻,让她心有不甘,不想嫁。如今回想,人家没什么大错,长情不见得是美德,但是当真伤天害理吗?
张木匠摇头:“那也不是,要我说,不算伤天害理,但伤人害己,最好是抱着亡妻灵位过一辈子。”
她被逗笑:“你倒挺纯情的。”
张木匠老老实实:“以前在边关,整天跟男人混,这几年你也看到了,整天跟木头混。”
“你是说,我也是木头。”她笑,“所以没少去看人家西瓜西施。”
张木匠不否认:“嘿嘿,看看,也就看看。”
她对卖瓜汉子和他女人的面部做了处理,但此等艳色,哪会埋没于市井?画本面世,有人认出他们,按图索骥,摸到摊位处,吃瓜,调笑,也有人醉醺醺地摸上一把。汉子亮出刀,挡在女人身前,女人娇笑着拍他一下,继续跟人周旋。她见着几次,险些按捺不住,想想不能被人注意到,死死忍住。
好在女人活络,次次都笑语可人化解了,她便多买两只瓜,照顾他们的生意。女人怕她拎不动,劝她等“你家公子”在场再买,汉子插嘴让她上点心,你家公子近来没少去勾栏,但勾栏是销金窟,挣再多钱也能丢进去,得悠着点。
她脸一黑,女人拧汉子的胳膊,让他住嘴,赔笑说:“嗐,我看也不是大事,你家当家的左拥右抱的,跟好几个都熟,那就不算有事,要是只和一个人相好,才要防着点。”
女人眼毒,早看出她是女儿身,她勉强笑,这阵子张木匠总说要帮着仁寿堂到处送货,动辄几日不归家,竟在外头搞这些名堂。女人拉起她的手劝:“妹子别急,他挺爱找我们两口子说话,我见着了,也帮你说说他!”
她客气地道了谢,汉子见她们投缘,说认个姐妹算了,美人常有几分像,她俩也不例外。女人喜孜孜地说好,她摆手婉拒了。不为别的,她不是常人,头顶悬着一柄利剑,不知哪天就被皇帝路恒昀找着,她不想再坑了别人。
这几天张木匠外出,算日子也该回来了,她买了酒菜,想为他接风洗尘,便从拎兜里分出大半斤兔肉,送给夫妻俩:“认亲难免拘束,我们常来常往就行了。”
她向女人讨了几招,在院里烤着肉,小心地刷蜂蜜和油,门外,张木匠下马,大步走进:“烤糊了?又糟蹋好东西。”
远归的人风尘仆仆,拎一坛酒,披大氅而来,如她料想般好看。她顺势把叉子往他手上一塞,接过酒,给他和自己一人倒了一碗,自嘲道:“没想着能成功,我还买了几道熟食,饿不着你。”
张木匠哈哈一笑,娴熟地烤肉,拿大剪子剪去焦糊的地方,着意观察她的表情,她试酒时皱起眉:“这酒烈,少说十年吧?”
“是少说了,二十年状元红。”张木匠端起一碗,一饮而尽,她又给他斟上,他却不喝了,一径看她,她被他看得局促,“怎么了?”
张木匠割下一小块肉,试了试味道,目光转向火:“我见着卖瓜两口子了,他们让我负荆请罪。”
她烤些蔬菜,假装满不在乎:“嗐,你们男人嘛。”
张木匠笑着点头:“是啊,我们男人嘛。”两人都不再说话,烤着各自的东西,张木匠把兔肉翻了一面,刷了一点油,“嗳,说是有一只兔子,误踩陷阱,奄奄一息时,旅人把它救出,一同作伴前行,后来不慎迷途,兔子见旅人饥饿,遂投身火中,以身相报。对旅人而言,要不要把兔子救出来,是个道德困境,换了你,怎么选?”
她若无其事叉起烤好的馒头片,递到他嘴边:“就在旅人左右为难时,旅伴闻起来已经很香了,那么何不顺应天命,有所作为。”
后半句话,是唐简的口头禅,张木匠就着她的手,咬一口馒头片,将烤得滋滋冒油的兔腿掰给她。
两人喝酒吃肉,二十年状元红劲大,她醉得极快,起身想抓个蜜桃吃,脚下一踉跄,几欲栽倒,张木匠将她一扶,放在石凳上坐着。她后背顶着石桌,身体本能往前一倾,一下子跌到他胸前,令人迷乱的男子气息扑来,她伸过手,抚上他的脸,看了又看,吃吃笑着:“原来你是这样好,竟是这样地好……”
翻来覆去的,就这一句话。她醉笑着从椅子上跌落,张木匠将她抱住了,脸蹭着她的发丝,她安静下来:“对不起,我这么久、这么久才认出你来,唐简。”
原来你是这样的好,比思量过千百回的更好。其实,唐简是小老头,她一样会觉得好,但眼前人无疑是多少女子的春闺梦里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