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彻底醉过去,留唐简坐在原地,将她抱得再紧些。头顶一弯新月,温柔地和他对视着,他笑了笑,低头跟怀中人说:“还好,没那么笨。”
白天,她和西瓜西施告别,摸回古刹那一带,想找当年的小贩打探唐简的书,小贩还在,并且还记得她,笑脸相迎:“我们有年头没见了吧?”
她说是来买书,小贩吃了一惊:“咦,唐简没找你麻烦?”
她这几年没露面,小贩以为是被洁本害了,大姑娘小媳妇都买洁本,摆明了挡了唐简财路,他找人教训得她销声匿迹。她惊问:“他知道我?”
小贩说,她编撰的洁本和《幽窗疑云》相继问世,引起不少关注,颇有几人打听作者城春草木生是谁,他一概推说不知,其中一人很执着,问了好几次,还说她不比唐简差,有能力写自己的新故事,想找她切磋切磋。
每回见面,那人都给小贩塞银子,小贩套他的话,确认他对她没有恶意,她最后来结账那天,前脚刚走,那人后脚就来了,小贩遥指她的背影,他拔腿就追上去。
她茫然,回想了半天,并没人找她,要和她切磋。那时她已是准太子妃,得学习各种礼仪,抽不开身再去书画摊,小贩却很内疚,以为那人是唐简的人,对她出言警告,让她不敢再来。她想了一下:“那人长什么样?”
小贩笑:“倒是个响当当的美男子,他女人绝对少不了。”正因为对方是讨女人喜欢的类型,小贩至今还记忆犹新,描述出他的样子,她站了片刻,在风里缓步走回家,走了很久很久,久到她疑心去往银河,也不过这般远。
后半夜,她头痛欲裂地醒来,手一摸,是在床上了。桌上搁了一杯水,她喝了几口,还是温热的,心知唐简刚走不久,便挣扎着起床,但怯于去找他,一个人在院子里坐着。
夜风很凉,像回到了禁宫,睡不着的时候,她就悄然起身,在月光下跑步,跑得精疲力尽,再重新躺回太子身畔。
那些深夜,她总以为太子睡着了,但两人其实都醒着。太子终按捺不住,去找了皇帝,请求罢黜他。皇帝却雷霆震怒,要治东宫上下的罪,太傅更是首当其冲,落了个渎职之罪,受了重罚——正如太子说过的那样,他的事,从不是他一个人的事。
她后来才晓得,连皇后都被牵连了,宠妃们向皇帝进言,太子如此惺惺作态,定是皇后授意,想为自己讨回些关注。
皇帝听不顺耳,但还是去北宸宫找了皇后。那天她刚巧在,皇帝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一下,笑道:“阿雪,每次看到她,都像回到那年刚认识你的时候。”
皇后闺名唤作林霏,字飞雪,太子亦喊她阿雪,他说过,在他看来,雪是最动人的字眼,象征辽远的美和宁静。她静静看着帝后对弈,饮茶,说一说新近看的闲书,北方水果的收成,一如民间平常的夫妇。皇帝并没有兴师问罪,用了晚膳才走,他来去自如,皇后亦落落大方,教人看不出两人已疏远多时。
太子私底下说,父皇和母后是少年夫妻,情分总还是有的,但有什么用呢,到底盟约总轻负。
那夜回东宫的路上,梨花漫漫,他们携手而行,太子歉疚,说他深思熟虑作出的决定,在父皇那里成了要挟,是在撒娇,是无理取闹,所以此事还得再加谋划。
你的真心实意,被人指责为别有用心。太子苦笑:“阿雪,你看,就是这样,永远这样,你是在退让,他们却笃定你是以退为进。”
不是你不肯,是他们不肯信。怕你反悔,怕你卷土重来,怕你报复……就算你去死,你的余党呢?打着为你报仇的旗号,趁机谋取私利的人呢?
怕,是最狠绝的力量之一,它引发的恶意,有时能超乎你的想象。她牵住太子的手,温和地说:“殿下,有生之年,我都陪着你。”
太子展颜,亲了亲她的脸。三年后,她还记着那一晚禁宫的花香,跟初相识没有两样。但她那时不知道,所谓有生之年,是太子的,不是她的。
那次之后,太子灰心了很久,再不提逃出禁宫,隐姓埋名当个庶民了。这不可能。他们两人的身后,都站了很多人,都将付出最惨烈的代价,就连他们自己,也会被千万里的追杀,永无宁日。
有个午后,她和太子到北宸宫陪皇后听胡琴,她不甚喜爱那声音,拉着内侍小满下棋,下了几个回合,小满笑看着她:“您气色好了些,最近睡得好吗?”
她嗯了一声,小满又说:“您别怪奴婢多嘴……一个人有一个人的命,命来了,就接着;还没来,就放着,您说是不是?”
且把烦心事放在一旁,如同门廊装饰用的雕花立柱。它日日存在,但你熟视无睹,若有天它倒下砸死人,那也不过是瞬间之事。如果死亡是件很迅疾的事,那就不怎么可怕吧。
她把小满的话学给太子听:“我知道你怕我担上心事,才去找陛下。可我现在已经不怕了,你也不要怕。”
若说我惟一的心事,只是几年后的你,爱上了别的人,疲倦地对我说:“阿雪,她为人善良,你想多了……”
太子拥她入怀:“阿雪,有生之年,我都陪着你。”
她坐到天亮,唐简照例赤着膊,边活动筋骨边往外走,看到她在,咧咧嘴:“快去熬粥,昨天吃太油腻了。”
她坐着没动,抬眼看他:“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
唐简慢条斯理拉伸筋骨:“让你一层层抽丝剥茧,最终查出真凶是我,不是更有成就感吗?”
她反击:“扮将军让你有成就感吗?”
唐简挑眉笑:“我更喜欢扮木匠。”鼓起肌肉块让她欣赏,“你以为真是怕热,我才整天光着膀子在你眼皮下晃的?”
她一愣:“那是为什么?”
唐简啧道:“证明我孔武有力,血气方刚,不是小老头啊。”他走过来,捞起水杯喝水,含糊不清道,“没想到会认识我,对吧。”
她再一次想起太子,最初的时候,太子对她充满愧疚,让她快走,可她动了心,走不了。有些人注定会相遇,她盯住唐简漂亮的腰线,低语:“……哎,想再看你扮一回将军。”
“行,再过几天,我们去皇陵找你的太子殿下,你就能看到了。”唐简舒舒服服地伸长了腿,指指肩膀,“来,帮我捏一捏。”
她依言上前,学着捏肩,唐简又说:“给你一个把玩我的机会。”
她拍了他一巴掌,问:“那时候,为什么没有找我算账?”
“那时候啊……”唐简眼看要追上她了,迎面来了一位老妇人,亲亲热热地拉她的手,喊她太子妃。他得承认,她那卷《幽窗疑云》灵气四溢,既缜密又时有妙趣,帮他补了漏,还提供了下一个案件的新角度,堪称知音,若能与之闲饮东窗,说彼平生,想来甚有滋味。但哪知小贩口中的小哥儿来头这么大,他悻然走开了,“你哪是我一个野路子惹得起的?算了。我喝酒的朋友多的是。”
她不信:“就为这个?唐简哪会是谨小慎微之辈。”
唐简夸张地叹气:“就因为生活里谨小慎微,才想到要用文字发发梦,痛快自在啊。”
她掐他:“可我晚了这么久才认识你。”
唐简不在意:“只要还喝得了酒,嚼得动肉,晚一点有什么打紧。”
就为了那点儿惺惺相惜,唐简雇了数十名死士,扮成兵士,冒险救下了她。她承了这份情义,忍不住说:“好吧,虽然你去了勾栏,我也只好原谅你。”
唐简好笑起来:“我去我的勾栏,为什么要你原谅?”
她一时语塞,羞恼地又掐他:“喂!”
唐简笑,悠悠问:“你就没想过,魂断勾栏那个连环案,我还没写完吗?”
她眼睛亮了:“你还在写?”
“在写啊,但躲躲藏藏的,哪有心思写。”唐简说,“今年起,皇帝对你的追查松了,我才好四下走动,捡起来再试试。”
她很感兴趣:“那个案子是真的吗?我还没去过勾栏呢,你也带我去查查吧。”
唐简故意的:“谁说我去勾栏是为了查案啊?你也知道我,孔武有力,血气方刚,还不是小老头……”
她怒了,抓过水杯,砸他的头。他一躲,她脚下一绊,倒在他怀里,刹那间,风停云驻,世间万物都静止了般,他也静了下来,目光凝定,落在她脸上。她本能地闭上眼,紧张得攥紧拳,唐简却没有亲上来,在迷醉般的眩晕中,她听到他咕哝道:“长得还挺好看。”
随后他丢开她,赶她去熬粥:“守在灶边,没事多搅搅,别又熬稠了。”
“知道了。”她出了个糗,急忙逃开了。
她总算熬了一次像样的粥,唐简一气喝了两碗。她给他剥咸蛋,他把蛋黄夹到她碗里,说仁寿堂来了个大生意,他得押货去外地,来回约莫一个来月。这趟回来,钱就攒够了,之前铺好的人脉关系再巩固巩固,就能带她到皇陵找太子了。
她手一顿,放下筷子:“三哥,这件事,不用再继续了。”
《幽窗记》里,跟唐简最要好的小哥叫作三哥,从一开始,她就这么喊他,他也不多问,顺嘴就喊她三姐,她习惯这么喊他,懒得再改口。他问:“在怕什么?”
是在怕,怕此去自投罗网,葬送了两人的未来。这三年来,在唐简的陪伴下,她缓慢地好了起来——她原以为,经历过那样的哀痛,这一生都不会再快乐了,但是快乐这回事,无论有没有经历过生离死别,在人的一生中,本就不会时时发生。快乐偶尔,平静有时,大多时候,是习惯成自然,她想要的,就是这些。
她说:“我放弃找他了。”
樟树所言,不过是她的执念,她如何不明白,太子不会苟且偷生。他的祖父神宗路长河执政谨严,深得民众爱戴,但皇后另有看法:“他致力于爱民如子,但爱平民,免不了损害高位者的利益,单说人人平等这一点,就有违人性,起码在现阶段很虚妄。”
她犹记得太子问皇后:“母后是说,我们还不够高尚吗?”
皇后嗤一声:“高尚者寥若晨星,是用来仰望的。世间几人不逐利?匮乏者追求丰足,丰足者追求富庶,富庶者追求特权……而平等意味着高位者向低层者俯就,高位者如何肯?”
冷寂的后宫中,皇后冷眼看世情,对时局有着精准的洞悉。神宗路长河驾崩后的第十年,他的皇弟路恒昀就窃走了他继任者的皇位,而且进行得异常顺利,兵不血刃,禁宫内外理应外合,大行方便。
区区十年,皇叔路恒昀就攻下众多被誉为清流的重臣,很难说他们心里对神宗没有积怨。
神宗的嫡长子明诚帝继位五年后,嬉乐后宫,疏于朝政,但上苍厚他,国库充盈,百姓安乐,边关亦稳定,没出什么乱子,皇后却从这平稳的顺境中,看出暗礁和壁垒,对太子和自己作出了宁为玉碎的规划。
宫变之后,宫里传出皇叔路恒昀和皇后有过一场交谈,她猜测极可能是真的:玉玺遍寻不获,路恒昀以太子路顺祺的性命威胁皇后:“你就不为顺祺想想吗,他还那么年轻!”
皇后轻松道:“他还那么年轻,所以我不希望他被软禁一生,他自己也不想。”
路恒昀试图劝她,脱口喊出她的闺名:“霏儿,听我说,顺祺不会死,你也不会死,我不会让你死……”
皇后打断皇叔路恒昀的话:“可我不想看着顺祺长成您这种眼露凶光的老头子,明白吗,皇叔。”
然后她启动了开关,那场火腾地烧起,蔓延四散,皇后在烈火中大去。而那时,十二暗卫正护送着太子妃远离禁宫。
鸿和三年,她告诉唐简:“玉玺一定在皇后的人手上,你信吗?”
唐简说:“当然。你让我活不了,我让你睡不好,日夜磨心,害怕亡者归来,手持玉玺,索还皇位。”
她和太子的情缘,今生今世已经尽兴用完。从今往后,她要珍惜的人是唐简,在他还是张木匠,一个傍晚,他在冲凉,井水从他后背飞溅而下,溅到她小臂上,而她心悸难言的时候;在西瓜西施熟络地和他寒暄,若有若无飞个眼风,她竟然很介意的时候;在听到他去勾栏,她满脑子在想“我刀呢”的时候。
她轻轻把手覆上唐简手背:“我等你办完事回来,还有,我不找他了。”
唐简笑道:“我外出的时间也许会比预计的久,你还能再想想。”
他没问她,倘若太子还活着呢,这让她很感激。他尊重了太子的人格,也尊重了她对那段感情的信任。
在一起的时候,太子对她极尽温存,分开时,他兑现了誓言:“我想护你周全。”她迟迟不接受太子的死,是无法相信,自己的余生还会有别的可能,还能好起来,还有机会坐在蔷薇满园的庭院,享受宁静和欢欣。是她死心不息,但唐简耐心地改变了她,天高云淡,宛若新生。
她为唐简打点行装,他当着她的面换了一身劲装,腰间有个小小的黑痣,她以为是一粒细尘,随手一拂,唐简迅速捉住了她的手,在肌肤上游走。
触感滚烫,粗糙,她的心燎烧起来,手被他带到了小腹处,触到几丝毛发,她喉头发干,脸红透了,扭向一边,唐简顿了一下,笑着问:“我想在这里纹个图案,你推荐推荐?啊,你脸红什么啊,又不是第一次看我——”
我的将军大人,你从不知道自己是个很诱人的男人吗。唐简仍在笑,捏着她的下巴,迫使她和他对视:“我想纹只老鹰,会不会太俗啊?快,给点意见!”
她被唐简吓坏了,不晓得他是在逗她,她极力挣脱他,把包袱砸到地上:“你外出的时间也许会比预计的久,你还能再想想。”
她躲去厨房择菜,烦躁得要命,心头有个可怕的猜想,如果唐简对她并无男女之情……
这是很有可能的。唐简游戏花丛,笔下女子众多,但都是风情女子,身段玲珑有致,一嗔一笑,眉目含情,远比她引人入胜。诚然,他难得夸过她好看,但她几次都称得上是投怀送抱,他却从未如自己所言“既然上苍安排我生性好色,何不顺应天命,有所作为”,那就是不想作为吧。
她心情黯淡,在炉火的烟尘中呛出了眼泪,唐简站在门口说:“别烧水了,我不渴,来,送我一下。”
她擦擦眼角,起身接过他的包袱,很轻,他连换洗衣物都不带,她发作了:“你一套衣裳穿一个多月吗?”
“我又不是去乡下,到处都能买成衣啊,轻装上阵不好吗?”他无辜地看她,“你哭了?我这次是会走得久一点,让你抱抱吧。”
他作好被她推开的准备,她不吭声,抱住了他。他束手手脚地被她抱着,她心一横,脸贴上他的胸膛,听见他的心跳得激越,她喃喃问:“那时候,我要不是太子妃,你会喊住我吗?”
“岂止是喊你,肯定会拉着你去喝酒啊。”
“还有呢?”
唐简笑:“喝痛快了就去赌钱,我跟几个赌坊的老板娘都很熟。”
她郁卒:“你这么有女人缘,应该能看出我是女人吧。”
唐简连连点头:“是啊,知道你是女人,多半没赌过钱,那就更好了,新手手气特别好,更要扯着你去。”
她气得松开他:“就这些?”
“啊,你不会是想让我带你去喝花酒吧?想去也行,我认识几个倌儿,都挺俊俏,又会哄人,我是男人都觉着赏心悦目,哎……”
她大怒,又想扔包袱,被唐简抢过:“好,好,我错了,你那时还是未出阁的大姑娘,不爱玩这个,我还有别的花样……”
“滚吧!”她扭头走,飞起一脚把门踢上。
如她所愿,唐简滚了,并且胆敢音讯全无。她把活计都拿到院里做,生怕错过他捎回来的信,但是没有,什么都没有。
她枯守了十日,再一次梦见樟树,梦中他有了人的形体,是个憨实汉子,脸膛黑得发红,神情很萎靡,找她讨酒喝,郁郁半天才说:“我被贬下界了,当不成南天门的门槛了。”
她问:“发生什么了?”
樟树垂着脑袋,说东边那几位结伴来赴蟠桃会,为首的醉鬼被他绊了一跤,跌破了进献给王母娘娘的酒,玉帝盛怒,罚他回凡间,给一个吃斋念佛的老太太当儿子,从此永世都将在人间轮回,入不了仙籍。她替樟树急了:“你在凡间待了那么久,怎么还没学会遇贵人先自动矮上三分?”
樟树佝偻着背,快要哭出声,她不忍心再多说,烧了一壶茶,让他缓缓。樟树捧着粗陶杯,忽想起一桩事:“对了,我以为太子还活着,其实只是元神在凡间逗留,恋恋不去。”
顷刻间,她整个人如坠冰窟,樟树沉思着:“我尚存最后一息法力,带你见见他吧。”
鸿和三年夏,她和太子路顺祺重逢于梦境。他依然旧时容颜旧时衣,跟她对坐在草地上,握着手说着话——过去所有的日子里,他们总是这般如胶似漆,一刻也不想分开。
太子的脸贴上她的,无限依恋,无限低回,喊她的名字:“阿雪,阿雪。”
她用力抱着太子,像是从未抱过任何人。太子在她耳边说:“阿雪,我一直放不下你,我舍不得你,时间并没有用,我一天比一天更舍不得你,可是……”
可是他的时间到了,若再不离去,将魂飞魄散,永不能再踏入轮回。他说:“有人对你好,你愿意对他好,我该放心了。但是下一次我回到人世,你一定要一眼认出我。”
她泪不可抑,太子亲亲她的脸,含泪微笑,在黑暗中隐去。她惊醒坐起,一室暗灯,幽幽离离,这场梦前所未有的真实,她的心痛到抽搐,眼泪大颗落下。
一生之中,那样迷狂爱恋的夏天,永远过去了,再也不会重来。不论她是多么不愿面对,都清晰地知道,这一世的余生里,太子和她不会再有任何瓜葛。
十七年的生命里,所有的大雨都纷纷倾落到了此时此地。她眼前濛濛,至为想念唐简,想跟他诉说这个梦,想告诉他,生命是绝处逢生的奇迹,她喜欢了他。
她熬到清晨,摸到仁寿堂问讯,掌柜却说,张木匠说家里有点事,有日子不能来了。她走在人群里,失魂落魄,唐简骗了她,他的离开并不是公事,而是一个要瞒着她的原由,会是什么?
她心乱如麻,想找人说说话,踱到西瓜摊,却只见汉子一人,她蹲下来敲瓜,问:“铃姐呢?”
汉子不语,她奇怪了,汉子的目光躲了一下,垂下眼:“是我没用,对不住她。”
几天前,有个华服中年人来找汉子,说他婆娘被人看上了,想跟他打商量,放她去过锦衣玉食的日子。汉子恼火,要对那人动手,那人狞笑着说:“你也不问问,那家人是什么来头,随便捏个名头,就能把你丢进大牢,关个十年八年。”
汉子作好鱼死网破的准备,女人伸手,按下他的刀,娇笑道:“你们出得了多少钱?”
对方给出一个巨大的数字,再买三十年西瓜,他们也挣不着的数目。女人点了头,被连拖带拽上了马车,汉子窝囊地抱着银票,哭得伤心。四面八方都是他们的人,疾草一样,利器一样,齐刷刷黑压压扑上来,他不是对手。
她义愤填膺:“强霸民女,无法无天!是哪家人?”
汉子扯住她:“别去,别去,你单枪匹马,去了是送死。”这口恶气,他没打算咽下,他和女人承包了几亩瓜地,今年大丰收,还能再卖个把月,等钱都踏实落袋了,再加上对方给的,请上二十个好手,趁女人出来烧香拜佛,伺机抢回来,连夜就逃。
女人待她友善,她担忧女人受辱,就像她大嫂当年被扔进教坊司,是她难消的痛:“快说,是哪家人?”
汉子嗫嚅着:“是秦家。”
她心急如焚:“哪个秦家?”
“就是做盐买卖发家的那个秦家,他家有钱不说,大少爷去年还升到了两湖总督,势力很大。”汉子很慌,“你讲义气,我们心领了,但这样的人家我们都惹不起,千万别想着上门讨公道,搞不好还没见着人,连命都丢了!”
汉子口口声声“从长计议”,她听不下去,袖子一挽,径直杀去秦家。若是别人倒也罢了,但这个强抢□□的恶霸少爷不是别人,是跟她有过婚约的秦二少秦岭。
她在路上就想好了对策,到了秦家大门,以真名实姓递进名帖,成功将了秦老爷子一军。
秦家人似如临大敌,她足足等了半个时辰,才被管家毕恭毕敬请进门,秦老爷子在厅堂备茶相候。
这是她第一次见到秦老爷子,相貌英挺,两鬓微白,连声叹着:“真的还活着,不容易,不容易……”
她听出秦老爷子语气里饱含欣慰,顿觉迷惑,自己是打上门来,他却以礼相待?秦老爷子给她倒茶,端详着她:“跟你父亲长得很像。”
若那时她屈从婚约,已改口喊他为“爹爹”吧,可是自家爹爹已不在了。她没喝茶,开门见山说明来意,让秦家放了那女人。
秦老爷子的手指在案上轻击着,像在权衡,她很笃定,不怕他不答应。这明摆着的,她的名帖是战书,就凭两家儿女亲家的渊源,秦家收不收,都脱不了干系。她的逃脱,使皇帝路恒昀如鲠在喉,若知道她还活着,岂能不找来?
一找来,秦家就要遭殃了。她既能说三年来藏匿秦府,亦能说秦府不愿收留她,但提出暗中送她走——换句话说,她单是作为人证,就能成为钉死秦家的罪证。路恒昀手段残暴,决计不会放过秦家。
她强硬地栽赃,逼他们只能合作。她喝着茶,玩味地看着秦老爷子,秦老爷子表情如常,欠身问:“常常想起父母兄嫂,是不是?”
这话问得家常,却要逼出她的眼泪。她何尝不知道,纵使时光重来,以父亲的性格,仍会铤而走险,可她的母亲何辜?
还有大哥。她七八岁的时候,大哥就去外地小城就职了,但一直很疼她,逢年过节都会捎回当地土产,总记着小妹爱吃甜食,一买就是一箱子。她被封为太子妃,大哥调回沅京,和父亲大吵了好几回,父亲问:“你是想看到你妹妹给人填房,还是嫁给情投意合的人?”
父亲拂袖而去,大哥颓坐在椅子里,她说:“哥,不要为我难过,我是很喜欢他。很喜欢,很喜欢。”
后宫清冷险恶,将来失宠了,你要怎么办呢,小妹。大哥痛苦地看她:“你不明白,你根本不明白,是爹爹一步推波助澜,逼得你泥足深陷……”
大哥从不认为太子是她的良人,而变故来得比他预料的更快。她哆嗦着手,反反复复握不住一只茶杯,秦老爷子虚扶了她一把,温和道:“随我来。”
她跟到秦老爷子的书房,不大,书也不多,秦家本就是商户,笔墨纸砚多为装饰之物,可是,她父亲的画庄重地挂在墙上,刺痛她的眼睛。
秦家和司家结交,源起这幅画。秦老爷子自言喜爱备至,托人宴请司清德,两人相谈甚欢,往来频繁,为她和秦岭定下婚约。
她凝视着父亲的画作,久久无话,秦老爷子说:“你父母兄嫂和家人,我们都想办法找人收敛了,葬在青阳山。”
她一震,秦老爷子拧着眉:“当时风声紧,等到能够上下活动时,尸骸已经……”
她眼泪涌出来,擦之不绝。际遇如深渊,葬送了她的慈母长兄……尸骸已经不成样子了……
秦老爷子把椅子推到她面前,她坐了,秦老爷子坐她对面,低咳了一声:“你可能不相信,我是真心和你父亲相交。”
她寻衅叫嚣的气焰,在父亲的画作前崩塌,溃不成军:“一码归一码,那女人毕竟是别人的妻子……”
秦老爷子笑了:“你为他们出头,计划很不错,但是有一点,为了一对唯利是图的夫妇,舍得一身剐,值吗?”
她惊怔,睁大眼睛看他。秦老爷子跟她推心置腹,秦岭在婚姻大事上不顺遂,颇为意兴阑珊,连边塞牧场都交给亲信代管,自己骑了一匹骏马,说去云游四方,再未露面。他母亲和祖母牵挂他,派人满天下查访,却都无功而返。
小半年前,听说秦岭现身于沅京集市,秦家去找,一找,果然找着了。他搬个小板凳,跟卖西瓜的女人谈笑,你来我往郎情妾意。
那女人长得美,据说坊间还流行一部以她为主角的艳情画本,很多人赶去看她,秦岭正是其中之一。秦母素来不喜儿子和风尘气的女人厮混,但秦岭年岁已不小了,还孤身一人,秦母烦心,试着问:“娶回来当妾,如何?”
秦岭笑,不承认自己钟情于对方,但是第二天又往西瓜摊跑。自从他表妹过世,他很难像这样,发自肺腑露出欢容了,秦母远远望着儿子这副鬼样子,心里一疼,知道他是为对方着了迷,遂私下找人和西瓜夫妇谈,是否愿意改嫁,两口子倒也爽快,嘀咕了一阵,开出了价钱。
秦岭是被祖母亲自带大,跟她很亲,入夏以来,祖母沉珂染身,已至卧床不起,没几日活头了,秦岭寸步不离守在床畔。祖母最记挂在心的,是孙儿的终身大事,秦母思前想后,同意了两口子的条件。
西瓜汉子有艳福,以往也有人跟他商议,让他出让美妻,但价钱都谈不拢,两人嗤笑别人不是真心实意,依然搭伙过着日子,待价而沽。此番终于得遇好主顾,西瓜西施入了秦家,端茶倒水,乖巧柔顺,祖母很喜欢,敦敦叮嘱秦岭要好好珍惜人家,尽快完婚,秦岭和西瓜西施甜蜜相望,满口答应,秦母看着两人,自得于办了件好事。
秦老爷子告诉她:“那女人没说不愿意,这事你就别再操心了。”
她不信,那西瓜汉子明明是那样激愤,那样不甘心……
秦老爷子爽朗笑:“雨雪,你没有想过,有的人很擅长得了便宜还卖乖吗?”
男人嘛,总归是想讲点面子的,怎肯承认卖妻求荣?她很难受,绞着手指,不晓得如何收场,秦老爷子拿她当女儿般劝:“看不过眼就要替人出头,还拿自己的性命跟我们叫板,我们断然拒绝,你也无计可施,是不是?我们怕死,你就不怕?就没有留恋的人和事吗?”
既然活下来了,就要活下去,她想到了唐简,瞬间没了斗志。时光流逝,她已和那个万念俱灰的太子妃不同了,唐简让她再世为人,生有可恋,她诚恳地跟秦老爷子道了歉:“是我鲁莽,对不起。”
她深深对他鞠躬,转身离开,秦老爷子让管家送送她,管家不快,拉长着脸:“你家当初悔婚,害得我们二少爷在沅京丢人,还被人写了一部《孤星传》,笑他孤星入命,他好几年没缓过来,现在总算快娶亲了,你却跳出来坏事!真要伸张正义,何不学佛祖割肉饲鹰?自己嫁进来,才能弥补二少爷受的气!”
管家吹胡子瞪眼,恶声恶气,秦老爷子很赞同:“倒也是解决之道。”他望着她,“雨雪,过去的事都过去了,司家没人了,你飘零在外,不是长久之计。”
惟坦诚才有望获得体谅,她站定:“我有喜欢的人了。”
秦老爷子是真心关切她:“哦?哪家儿郎?品貌如何?几时成亲?”
她没什么把握:“还不知道,我得先问问他肯不肯娶。”
秦老爷子意外了:“对自己这么没信心?”
她坦然承认:“确实没底气,怕这怕那的。”
怕他以为我还只记挂亡夫,怕他喜欢的不是我这一种,怕他喜欢的不是我这个人,怕自己不够好,辱没了他……
秦老爷子边听边笑,和管家互相看一眼:“越是在意就越患得患失,你们两个还真是一样的呆。”冲门后喊道,“小子出来!没出息,这点事还要我和你张叔帮着套话,早点承认会死啊?”
门开,秦家二少爷慢慢走了出来。她抬头一望,惊住:“是你?”
那人笑得很愉快,说:“是我。”
2016年7月
番外
她的裙裾闪过,消失在门后。唐简几乎是愤怒了,我意志力一向薄弱,你却动不动就考验我。那双手抚过他的腰肉,是挑逗,是撩拨,是邀约,他费了好大的劲,才改了口,其实多想说:“你想用的话,就好好用用,好用……”
难以言说的暧昧,惊心动魄的诱惑,他靠在门上,平复着喘息。他以为毕生都将忠于早逝的表妹,孑然一身倒也不难捱,可她凌厉而温情地闯入了他的余生。最初相遇的时候,他没想过会这样。
早些时候,我是别人的;晚些时候,你是别人的。恰恰在此时相遇,你才是我的,我才是你的。
——《全夏文-幽窗记-卷五-故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