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很快行到了驿站门口,喻青嫣刚在马车上一直哆嗦着喊冷,即使他不断地扇风把炭盆里的银炭催热,让整个车厢烧得温暖如春,也没有办法驱散她的半分冷意。
陆秦云干脆解下了自己的外袍披在她身上,双手绕过她的腋下,把她整个人妥帖地拥在怀中,又笼着她的手不断地摩擦,用体温给她送去源源不断的暖意。
好不容易到了驿站,他任劳任怨地把人抱下马车,连歇息都没有歇息一刻,径直把她带进屋子里,动作轻之又轻地放到了自己的床上。
期间不断有献殷勤的下人犹豫地想要从他揽过这档苦力活,被他警惕一眼钉在原地,再也不敢胡乱插手。
大夫已经在屋内等候多时,见到有人闯进来,立马正襟危坐打起精神。
他的二指往喻青嫣腕间一搭,抚着花白的髯须,眉毛飞起又落下,沉吟着久久没有说话。
“她怎么样?”陆秦云一颗心被他的表情吊得忽上忽下的,喉结微微攒动,忍不住出声询问。
大夫摇了摇头:“大人,恕我直言,这姑娘情况不容乐观。她的伤多数伤到了腑脏,先前被打得吐过一口血了,伤势很重,现在还能吊着一口气已经是不幸中的万幸。若是醒得过来还好说,醒不过来可就难办喽。”
陆秦云攥紧了宽袖下的拳头,觉得自己的心脏被碾成了一瓣一瓣,脑中被这话击得有一瞬空白,致使他想也不想地狠戾脱口威胁道:“她可是四公主吩咐要保下的人,你若是治不好她,你也得掉脑袋!”
“大人饶命,大人饶命……”大夫为难极了,只得跪在地上求饶,“可草民也不是华佗转世,实在是才疏学浅,只能用参汤先吊着这位姑娘的命,其余的,也只能看姑娘自己的造化了。您就算是现在把草民的脑袋砍了,也无法改变什么结果啊!”
陆秦云听着他求饶的话,颇为烦躁地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他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怎么了,一旦碰上喻青嫣的事情就不能像往常一样冷静处事,现在居然还破天荒地恐吓起一个无辜的平民。
他轻咳了一声,强行把自己从那无边无际的恐慌感中挣脱出来,异常沉默地对大夫说道:“行了,先退下吧。”
大夫如蒙大赦,手忙脚乱地收拾好药箱,忙不迭头也不回地出了房门。
客房内只留下了他们两个人。
陆秦云深深注视着床帐后陷入昏迷的女子,反复摩挲她裸露在棉被外的手背。他从旁边的铜盆中拧干了毛巾,轻轻擦拭她满头的汗。
经历了这么长的一段时间,他总算能够渐渐把情绪平静下来。先前事出突然,他太过意外,只一股脑想着救人没想太多。现在慢慢冷静下来一想,此事还有诸多堪称完美的蹊跷点。
眼前的这个女人,有着一张和他年幼时定了亲一起长大的青梅一模一样的脸,就连侧额上那块极淡的因为爬树摔出来的疤痕也被完美复刻。
难不成真是上天垂怜他每日辗转梦回时心痛彻骨,让他的嫣儿起死回生了?
不,不可能。
她当初明明是他亲眼看着入殓的,连墓碑都是他一笔一划亲手雕刻。
他不吃不喝在棺材前守了整整三日,执拗地一遍遍测着她鼻端的呼吸,始终不愿相信她是真的死去。
困极累极时眼前出现幻觉,好几次看见他的嫣儿从棺材里睁眼坐起来,脆生生地撒娇唤他“子舟哥哥”。可他真的笑着伸手去触,那身影又虚幻消逝不见。
再一晃眼,就见她依然脖子淤青,了无生气地躺在棺内,四周一切都没有改变,只独独留下一个满目猩红、撕心裂肺的他自己。
这让他如何再去相信,这就是他的嫣儿?
他的嫣儿早就已经死了,被放进钉好的棺材里,长眠在那抔黄土下。就算她真的没死,那为何不回来找他,为什么这么多年了不传信告诉他自己还活着?
为什么——
现在又以这种方式出现在他的面前?
陆秦云阴狠地欺身上来,手指在喻青嫣脖子和下颔的相接处不断逡巡,试图找出她带着□□的证据来证明自己的推论。
他执着地搜了一圈又一圈,直把她的下颔蹭得一片通红,动作之用力,甚至还能见到皮肤被粗暴的动作磨出浅淡的血丝。
——可是没有,她的脖颈肌肤摸起来细腻柔滑,什么面具都不可能藏匿。
陆秦云颓然地往床头一靠,被自己的猜忌折磨得快要发疯,眼中情绪闪灭,复杂莫测。
这人究竟是谁?为什么要冒充嫣儿故意出现在他的身边?她到底在谋划什么意图?
可惜正处于昏迷中的人并不能给予他任何回答。
陆秦云泄愤般一拳捶在喻青嫣枕侧,砸得床板都震动了一下。
眼前人依然动都不动,连呼吸都还是进少出多的,硬生生把他满腔怒火浇灭了。
他阴鸷地盯了她的侧脸半晌,最后还是无可奈何地直起了身,唤人把那吊命的参汤拿过来。
无论她到底是真的还是假的,只要她还顶着这张脸,陆秦云注定不可能对她置之不理。这让他有种被人拿捏住软肋的不爽,却又无可规避。
为了避免再多生出些没必要的情愫,接下来喻青嫣养病的一个月里,他都再也没去看她,而是整日躲在对面,专心致志地处理公务,只偶尔来看看她的伤势。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很久,直到四月初的某一天,有下人惊喜地跑来告诉他,李锦娘醒过来了,现下已经能开口说话了。
而远在天边的皇帝也终于记起陵兰还有他这么一号大功臣,快马加鞭地下了一道圣旨急召他回京复命。
陆秦云这才迟钝地反应过来,他不可能永远呆在陵兰蹉跎时光,他还有很多自己的事要做,还有很多抱负没有施展。
他的母亲还在家中劳虑地等着他,他的上司还期待着他给一个圆满的交代,皇上那里还等着他亲口去解释。
可他还想再等等喻青嫣,怀揣着那少得可怜的万分之一的期望,希望她睁开眼睛,笑着承认自己就是他的嫣儿,所有的一切都是巧合。她没有死,还顺利地回到了他的身边。
只可惜现在没有这个时间了。
临准备出发前,陆秦云仍然不死心地请了城中最好的大夫给喻青嫣问诊。
大夫与前十几位都是一样的诊断结果,说她很大概率是再也醒不过来了,让他节哀顺变。
他身边的亲信早就猜到是这样的结果,实在忍不住在旁劝说道:“大人待她已经够仁至义尽了,为她足足拖了五日时光。即便是为了回京给公主殿下一个交代,那活蹦乱跳的李锦娘也已经是足够了,大人何必强求一个注定要死的人醒过来。
依在下看,还不如在殿下面前编造她病愈后自己离开,好歹殿下也是大人寻回来的,也是不敢记恨大人什么。”
陆秦云冷冷地盯着他看了一眼,直把亲信看得羞愧难当地低下头,不知自己是哪句话说错了。
最终,陆秦云喟叹一声,似是妥协了。他从怀中拿出一叠银票,递给贴身照顾喻青嫣的侍女,认真吩咐道:“若是之后她真的……你便拿着这笔钱,把她好生厚葬了罢。”
说完,他再也不看卧在床上一动不动的喻青嫣,跨身上马,带着长队车马启程离开陵兰。
陆秦云没看见的是,在他刚走后没过多久,喻青嫣长久没动的手指忽然细微一动,接着,她极力抬了抬沉重的眼皮,眼瞳中跃进了一丝熹微光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