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一出,整个院子倏然变得针落可闻。
喻青嫣发着愣,久久没有缓过神来,若不是她此刻连呼吸都觉得胸腔阵痛,几乎以为自己是在做梦。
与她相处月余的瘦马奴隶陈佩佩,居然摇身一变,成了当朝公主?
此事实在是太过令人震撼,喻青嫣又忍不住去看陈佩佩的侧脸,却见她面上虽然闪过诸多难堪、疑惑、复杂的情绪,但细细读来,并没有多少惊讶的神色。
喻青嫣忽然觉得头疼欲裂,目光无措地在来人和陈佩佩之间逡巡,一时不知该如何自处。
她搭在膝上的潮湿手心被陈佩佩温柔地捏了捏,听得她安抚道:“你别怕,接下来的事就全权交给我吧。”
陆秦云办公处事极为妥帖周到,不用特意去寻,军队内已安排了几名随行的大夫,想来是在来之前就已经提前做好了万全准备。
先是把宅子外那些看守悄无声息地打晕,接着撞开陈旧铁索,从大门长驱直入,如愿救下了陈佩佩,简直是不费吹灰之力就将这些人贩一网打尽。
只不过唯一有一点想不通的,便是他如何能确信陈佩佩一定在这所府宅内?难不成,是她们这群人里还有人给他里应外合地递消息?
不仅是喻青嫣想不通,陈佩佩也深感奇怪,并且还想也不想就问出了口:“陆大人是如何神通广大地笃定我……本宫陷在此处?”
陆秦云微不可查地一笑,指了指那方刑凳上的李锦娘:“本来下官此行也只不过是来碰碰运气,得到线人消息说殿下可能被人贩藏在附近,于是随意带人逛了逛。
不过处理闲杂人等时恰好被这名爬墙的姑娘瞧见,下官便正好循着问了问,谁知殿下洪福齐天,果真在此。说起来,还得要多谢这位姑娘。”
他倒是寻对了时机,不费一兵一卒就达成了目的,也不看看她们被打成什么惨样,再迟上一步就要没命了。
陈佩佩心里有怨,脸上自然也对他没什么好脸色看,怒气冲天地摊着一只腕子,就算相隔着百八十里都能感受到她凶狠的眼刀。
随行大夫瑟瑟发抖地跪着给陈佩佩把完脉后,冲陆秦云拱手一礼:“殿下只是受了些皮外伤,接上骨头安心静养几日既可,在下开些止血化瘀的膏药,每日涂上两回,不出十日,必能恢复如初。”
陆秦云微点了下头,用眼神示意身边的亲卫:“扶公主回去歇息。”
他身边立即出了两人,目不斜视地蹲身要来扶。
陈佩佩没有急着和他们走,反而道了声“等等”,转过目光看向身边的喻青嫣。
喻青嫣不知何时已经支撑不住睡了过去,她把喻青嫣脸颊边散落的碎发重新别到耳后,又静静地看了好几眼,不舍地眼眶泛酸,扭头与陆秦云商量央求道:“我马上就要启程回京了吗?能不能在这里再多呆些日子,等到她们脱离危险了再启程,我怕我不在这里,回头她们又挨牙婆欺侮。”
陆秦云一副不容拒绝的姿态:“殿下万万不可。陛下和皇后娘娘日夜都在忧心殿下,食不下咽寝不安眠,殿下既无大碍,就算是为了他们着想,也理当尽快赶回汴京复命。
若是殿下实在放心不下这里的人,下官愿意留在陵兰替殿下照顾她们,一定能保二位姑娘无虞。”
他的话说得滴水不漏,把所有后路都封死了,陈佩佩没有理由可以反驳,心里也明白事情孰轻孰重,只得无奈应下。
她回身冷冷吩咐那几名跪着的大夫:“我走之后,这两位都必须尽心医治直到完全康复,好食好住地待着,不许有任何克扣,若是她们出了半点不测……”
陈佩佩那双桃花眼凌厉一挑,言语中已经颇有公主的威严:“你们所有人就等着掉脑袋吧!”
“殿下尽管放心,臣自会安排好一切,”陆秦云提起自如的笑容,冲着她不卑不亢地摆手,“请!”
陈佩佩怒瞪了他一眼,皱着眉头搭上身边侍从的手,不甘不愿地随着他们离开了。
等到她彻底走出这方院子,扶坐上了马车,陆秦云才觉了却一桩心事,缓缓收回了视线,脸上佯装出来的笑容也顿时恢复成面无表情。
他负手扫视一周这个老旧的院内,冷然吩咐道:“除了地上这两个女人带走之外,这个院内的人,一个也不许留。殿下曾经被圈养成为瘦马的事,一丝风声都不能走漏出去。”
身后的那队官兵飞快领命,不出片刻,屋内便传出了接连的惨叫声和奔逃声,不久后,又重新归于死一般的寂静。
陆秦云冷峻地低头抚弄着手腕上的那串乌黑佛珠,捻到第十二颗的时候,见到一名剑刃上都是血的士兵快步走出来和他禀报:“陆大人,全都处理好了。”
陆秦云应了一声,把目光转到唯一剩下的那两名活口身上。
他之前一直把注意力放在陈佩佩身上,完全没关注过她身边的人。现下事情都已经处理完了,他终于记起陈佩佩临走前郑重的叮嘱,一下下冉冉绕着珠串,漫不经心地往边上看了一眼。
底下的那名少女仰躺在长凳边,身形在灯火下半遮半掩,原本遮在脸侧的发被人拂开,露出一张被汗浸润湿透的柔美面孔。
只一眼,陆秦云便如遭雷殛地呆立在原地,原本平波无澜的面上出现了一丝裂缝。
怎么是她?
她不是早就已经死了吗?
他三步并作两步地上前将人从地上扶起,吩咐举着火把的士兵走得近一些。借着更加清晰明亮的光线,他彻底看清了昏睡中喻青嫣的模样。
水墨画上去般的细眉,尖瘦的下巴,灵巧的鼻尖上有着一颗殷红的小痣,唇色天生淡极,被紧抿成了一线。
这张脸与他梦中牵挂过千百回的那张稚嫩青涩的脸逐渐重合,合并成了一个模样。
若是当初嫣儿能活下来,现在大概也差不多是这个岁数吧……
就在他浑身僵硬还在犹疑时,无意识陷入昏迷的喻青嫣蓦然靠近他的胸膛,接着便像是感受到了什么熟悉的气息般,无比自然地偏了偏脑袋,把脸整个埋进他的衣间。
她烧得滚烫的面颊隔着内衬熨着他的心口,激得里头藏着的那颗心脏,像是死灰复燃的火苗,一下比一下更凶猛地开始剧烈跳动。
是真真切切的触感,他不是在做梦。
“嫣儿……”
陆秦云喉间发涩地脱口轻呼,掩在袖下的手忽然难以抑制地颤抖了起来,他把那双冰凉的手放在自己的面上,一遍遍地抚着喻青嫣染上绯红的侧颜,小心翼翼地像是在触碰什么失而复得的稀世珍品。
半晌之后,他终于缓过情绪,哑声问道:“随行大夫呢?”
亲信从来没见过他这副模样,有些忐忑地回:“回禀大人,大夫都跟着殿下离开了,现下应当在处理殿下的伤势。”
“再去城内请几个,让他们立刻过来,”陆秦云低头看了看怀中气若游丝的少女,眉心紧紧地皱了起来,临了又补充一句,“一定要是最好的,现在就去办。”
“是!”亲信领命,离开前目光还有些犹疑地打量了眼喻青嫣和李锦娘,鼓起勇气提议道,“大人,您还有公务要忙碌,这两位姑娘要不要一并让下人先抬回去?”
陆秦云摆了摆手回拒,俯身避开那些一看便触目惊心的伤痕,竟然亲自把喻青嫣打横抱了起来。
她很轻,几乎没有什么太大的重量,在怀里轻飘飘的一片,像是随便来一阵风都能把她吹跑。
陆秦云察觉到了,不由得下意识紧了紧自己的手臂,抱着她一路踏上马车,脚步掺杂着连自己都无法察觉的慌乱焦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