敬浔安寡廉鲜耻地受了众人参差错落的礼,十分享受,脸上的褶子被挤得又深了几寸。
他从容不迫地走到司徒勉跟前,目不斜视的威然气势硬生生让对方撤步给他让路,敬浔安一屁股坐在了司徒勉之前的位子上,随后好像才刚注意到仍拘谨站着的众人似的,伸出手掌心朝下地摆了几下:“诸位都坐啊,别站着。”
剑兰撇开脸,看他这模样只觉好笑。
赵太守让仆役重新上了茶,众人又重新调整了座次,敬浔安待众人坐定,环顾一圈,突然唠起了闲话。
“这西北的路是当真不好走啊,咱家不眠不休地走了十个日夜,半道连水都不敢多喝一口,听闻那端城的郦糕民间一绝,万城的禾面爽口诱人,还有君亭的凭涛山,驻足山顶可观千万里远……咱家是一眼不敢多瞧呀,给上面办事,哪能随心所欲呢,是不是?你瞧瞧,这平日在宫里只盯着那石板路不敢错眼,好不容易出来一次,颠得五脏六腑都移了位,转眼就被风沙扑了个满面,真就是劳累命一条哟。”他假模假样地抱怨起来,品了口茶,又嫌茶汤陈涩,不再入口。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司徒勉只觉这阉公话里话外净在讽刺他借公务出游闲逛,点出的几个地点恰好是他刚去过的。
赵洪生则觉得敬公公明里暗里嫌弃冠城风粗地僻,环境荒芜,让他不远万里地来受累受屈了,可转念一想,又不是他把这尊大佛请来的,若是可以,他恨不得这两尊大佛都快快离去。
两人面容苦涩,诶诶称是,不断道着“公公辛苦了”“公公受累了”“公公大驾光临,下官未能远迎,实在对不住……”
“哦,说起这,”敬公公好似想起什么,“方才我进城门时,看没几个守卫,一路就这般畅通无阻地进来了,问了才知原来是江州府尹驾临,都去迎接他了……”
两人冷汗不住从脊背冒出,知这太监在变着法阴阳怪气,可又找不出由头替自己辩驳一二,于是互相瞪了彼此一眼。
“敬公公,旁的话先少说几句,您这不远万里的跑到西北边塞,恐怕不是为了唠这两句闲嗑的吧?”剑兰说。
敬浔安笑着睨了她一眼:“小妮子,就你急。”随即拍了拍手,旁边的侍卫递上一长方锦盒,打开来,里面赫然是一道圣旨。
赵洪生和司徒勉瞬时觉得腿软,两人活了大半辈子,第一次如此直观地看到圣旨,尤其是赵太守,因为他意识到,这圣旨最后甚有可能是要他接的。
没想到圣旨来得这样快,还是御前大总管亲自送来,简直是享了八辈子荣光。
“奉天承运,皇帝昭曰:封沙滩一役,冠城上下勠力同心,众喣漂山,全力击退柔麟敌军,大获全胜,朕心甚慰……今特允冠城免二年赋税以休养生息,另赐白银四万两,牛羊各百头,布匹七十条……冠城太守赵洪生,守城有功,赐御笔亲书 ‘临危不惧’牌匾一副。钦此。”
一众人诚惶诚恐地跪在敬浔安面前,听他一字一字念完圣旨,赵洪生旁的繁文辞藻听得不甚清晰,就听见了赏赐,心下大喜。只一瞬,又回味过来这圣旨中竟一字未提剑兰,心中不由黯然。
他知道,剑兰毕竟是领着秘诏行事的,若有诏,应当也不会在他们面前一并告知。但这也同样意味着,她的军功仍不及昭告天下的地步。
还要多久?
还要多少?
赵洪生起身接过圣旨,对着敬浔安千恩万谢,给近旁仆役使了个眼色,让其下去准备给敬公公的谢礼,仆役正欲起步,又被剑兰拉去耳语几句才放走。
司徒勉眼见着自己在这像个多余的,又思忖圣旨中未提那女子半个字,有心试探,便道:“圣上体恤,冠城守疆有功,卑职初上任,虽未亲临战场,亦与有荣焉。只是听赵太守所言,当日冠城危机之时,守城将士全军覆没,幸得、嗯……剑兰将军率军亲至,击退敌军,如今辽羌君主河尔图勒亦是被……”
“司徒大人,”敬浔安打断了他,语调轻晃晃却一下子盖住了他的声音,“听闻您新上任,这府尹当得辛不辛苦哇?”
“呃……还好,还好。”司徒勉一愣,不知其何意。敬浔安转向众人,“咱家有些话要跟两位长官单独聊聊,劳烦诸位移步,给咱家腾个地儿可好?”除了司徒勉、赵洪生、剑兰,其余官吏仆役以及敬浔安的侍卫,都躬身退了出去。
待门关上,敬浔安才哼了一声,冷眼说道:“司徒大人,这样听不懂话、识不清眼色,掌管一州政事,应当是挺受累的吧?”
司徒勉脸一白,还来不及给自己辩驳,就又听敬浔安开口:“赵太守说得那样大声,咱家在外面都听得甚是清楚,‘她手中有秘诏与虎符为证’,怎么,您是不懂什么叫秘诏吗?”
他站起身,一步一步逼近司徒勉,像是咄咄逼人般质问他:“若是昭告天下人尽皆知的还能叫作秘密吗?您在这当着众人的面跟咱家试探她的身份,是迫不及待将陛下安排的隐秘任务广而告之吗——这样的罪名,你、你司徒家,担得起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