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婕妤抬头时,首先映入眼帘的是那人轻绻含笑的杏目,眼尾微微上挑,与嘴角的弧度两相类似,盈盈似水。谢婕妤隐隐闻到一股淡雅清甜的气味,恍惚以为是眼前女子的笑意被具象化了。
那人侧身坐在凉亭的坐凳楣子上,檐柱遮住了半边身子,一手扶柱,一手撑在凳上,斜倾着从柱后探出身,正居高临下地瞧着她。
那般夺目、璀璨,如沐春华。
“你是谁?”她喃喃问。
话一出口便觉得自己愚笨,在这后宫之中,还能有什么女人?
此人看着比自己大不了几岁,一身华服昭示着此人非同寻常的身份——上好的水蓝绸缎拿来做整身的衣裳,配以金丝银线勾勒丹青暗纹,在金乌光辉下闪闪发光,那人身子略显清减,似乎有些畏寒,领口袖口皆添加了密密的鹅绒作为围挡。
观其形,想必也是选取幼鹅至柔至软的绒毛。
乍看淡雅宜人,细看,凡所细枝末节处皆为精心设计。
宫中女子着装制衣皆有规矩,又要符合身份,又不可铺张浪费,像这般华服,别说谢婕妤这样的小嫔妃想都不敢想,就是那日请安所见到的皇后与九嫔娘娘们,也没人穿得了如此精致华丽的衣裳。
这该是何等恩宠。
谢婕妤心中隐隐有了猜测。圣上乃先帝独子,没有姊妹兄弟,放眼整座后宫,还有哪个女人能得这般荣宠?
她回过神,手忙脚乱地行礼,好不容易把舌头捋直了,千辛万苦地说出了那句:“给淑媛娘娘请安。”
“你知道我是谁?”穆淑媛站起来,手背在身后,三步并做两步地从凉亭走下,来到她身前,倾身凑过去,谢婕妤不得不竭力向后仰。
“我我……”谢婕妤看着眼前这张放大的面容,方才察觉这位娘娘竟然未施粉黛,肤如凝脂,柔白细腻,唇色虽较之朱红略浅,却也无需胭脂点缀。她心砰砰直跳,一时也忘了尊卑称呼,直言道:“我猜的!”
于是她便看到眼前人喜笑颜开,霎时间只觉胸口随着一声轰响化为烟花炸开,耳边还不住荡着噼里啪啦的余韵。
谢婕妤满脑子只剩下:她笑了……她对我笑了。
“娘娘……怎么一个人出来啊。”她小心翼翼地问。
穆淑媛反问:“你不也是?”
“哦,我……妾闲来无事,随便出来转转。”
“我也是随意出来转转。”
谢婕妤慌乱中改回自称,穆淑媛倒是一口一个“我”的,潇洒随意得很。
这就是宠妃的待遇吗?谢婕妤不无羡慕地想。
“御花园的花儿好看吗?”穆淑媛揶揄地问,谢婕妤闻言绯色从脖子直冲到头顶,一想到方才的窘态被对方尽收眼底,便尴尬得不能自已,平日能言善辩的舌头此刻缠成了麻花,眼看脸都快憋成猪肝色,才蹦出一句:“还……还行。”
穆淑媛像是被她这模样逗乐了,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我知道哪儿有好看的花儿,跟我来。”顿了顿,特意向她补充道:“是不招虫子,可以细嗅的。”
谢婕妤扁着嘴,决定不吭声。
穆淑媛刚要往前走,不料两腿一软,竟直接向后倒去,谢婕妤赶忙上前,稳稳接住穆淑媛,自己也被后劲带倒在地。
她惊慌失措地看着怀中的穆淑媛,双眼紧闭,毫无意识,显然是昏过去了。
“这……这是什么了?淑媛娘娘,淑媛娘娘?”
等下别人来了会不会以为我对她做了什么?
她醒来之后会不会跟皇上告状说我故意害她?
电光石火之际,谢婕妤脑中已经闪过无数心怀不轨的宫斗画面和自己悲惨的结局。
不是,这不纯属碰瓷吗?!谢婕妤欲哭无泪地想。
四下无人,她们俩也没有婢女同行,谢婕妤只好认命地大喊:“快来人呐——淑媛娘娘晕倒了!”
·
“给皇后娘娘请安。”
“起来吧,你们二位是无事不登三宝殿的,怎么得闲来本宫这儿了?”皇后问。
赵牧鸢赶忙起身给两位娘娘行礼,大公叔氏当没看见她似的直接坐在了她方才的位子上。
“瞧瞧,这还没刚来呢,皇后娘娘就要赶人,妹妹,你快来看看,姐姐这心都要碎了。”大公叔氏朝着小公叔氏招手,一副西子捧心的浮夸模样。
“姐姐放宽心,咱们皇后娘娘最是有容人之量的,怎么会赶我们呢,您说是不是,娘娘?”小公叔氏紧挨着坐在了另一张椅子上,转头跟皇后寒暄。
“得了吧,上来就给本宫扣一顶高帽,现在要是真把你们撵走,可就是本宫没有容人之量了?”
“皇后娘娘真爱说笑。”大公叔氏吊着嗓子咯咯笑,坐在那也没个正形,花枝乱颤地跟没骨头似的,满头的珠宝钗饰晃得人眼晕。
赵牧鸢一时被晾在一边,还好皇后身边的女官及时给她添了把椅子,坐在末位。和在场的三位比起来,赵牧鸢可以说是毫无分量的存在,但这样明晃晃地被忽视还是让她顿觉脸上火辣。
想来还是陛下的这个恩赐惹的祸。大公叔氏冒冒然去提醒陛下不合规矩,反倒落一鼻子灰,这笔账自然就算在赵牧鸢头上了。
“我们姊妹俩还想着这会儿来会不会扰娘娘清静,没想到已经有妹妹在这儿了,那妾就安心了。”小公叔氏视线落到赵牧鸢身上,“这位妹妹就是赵容华吧,听说近来很得恩宠,那日没来及细瞧,今儿个一看,果然是美人坯子,怪不得陛下恩准妹妹与娘家母亲相见,姐姐们想见家里人还得等着逢年过节呢。”
这话里带刺,赵牧鸢不想与公叔氏结梁,毕竟冤家宜解不宜结,她还想着将公叔氏作为备选。与其成日听人家阴阳怪气,不如自己先厚着脸皮堵回去。她唰地站起身,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把众人吓了一跳。
赵牧鸢满脸哀戚地说:“容华刚进宫,对宫里规矩都一知半解的,只盼着诸位娘娘多提点容华,否则容华只怕自己冒冒失失地净干些蠢事。就说今日,本是想前来感谢皇后娘娘体恤妾年幼,允了妾娘家母亲进宫看望,结果我这没脑子的,偏挑了午膳时辰过来,还平白让娘娘贴我顿餐食。”
这话说得愚而不蠢,几位娘娘听了都忍俊不禁。
“原来是皇后娘娘的恩赏?”大公叔氏问。
这件事其实就是赵牧鸢那日承宠后随口一说,皇帝也随口一应,既然陛下恩准了,下面的人自然也就当回事去办。现在赵牧鸢拿来借花献佛,皇后也不否认,既承了她的情,也给自己添了份贤德。
“陛下日理万机的,妹妹指望陛下能想到这些细枝末节的事?”
大公叔氏咯咯笑道:“妾就说呢,下回啊还是先来问问皇后娘娘,这倒好,平白在陛下跟前闹了个笑话。”
如此一来,大公叔氏也不好多说什么,毕竟这位赵容华与皇后是本家,多得些照拂也是理所应当。只要不是陛下心血来潮赐下的殊荣,便不必放在心上。
这后宫里,有一个例外就足够了。
“好了,快起来吧。”皇后朝赵牧鸢招手,“这性子可得改改,这点小事也值当往那儿一跪,不知道的还以为本宫给你下马威呢。”
“皇后娘娘似乎与这位容华妹妹相当投缘。”小公叔氏掩唇一笑。
皇后看上去的确兴致颇好,“本宫已许久没见过自家姊妹,赵容华正好与我作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