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泽却不在院子里,阳光正好,木门在风中“吱呀”晃荡,前夜院里阴森的气氛一扫而空,甚至生出些温暖的错觉。
木昭探头端详片刻,单手一撑翻进井里,足尖轻轻落地。
燕泽靠在墙根,闭着眼小憩。
平心而论,安静的时候,他的样貌是极具欺骗性的。微下压的眉尾恰到好处地中和了锋利的鼻骨和脸颊线条,垂下眸时睫毛长而软,形成一个乖顺的弧度,显得眼尾青绿都柔软,是极讨人欢心的长相。
偏生本人不自知,整天贱兮兮地眉飞色舞,完全没有珍惜样貌的自觉。
而且……木昭心里非常清楚,不能因为这样欺骗性的外表,就忘记他的未知和危险。
“私入他人宅邸可不是正人君子所为……”
木昭正自胡思乱想,却见眼前人忽然挑了眉,嘴角露出一丝暧昧的笑意,起身凑至她耳边。
“……还是说,本公子这么好看吗,木姑娘?”他尾音拉长,声调带着刚睡醒的懒劲,鼻息从木昭脖颈轻轻擦过。
“好看,”木昭后退半步,冷冰冰地实话实说道,“就是话多了点。”
燕泽:“……”
忘了此女是石头做的。
罢了。
“去而复返来扰本公子清净,所为何事啊?”他向后仰,神色懒散地倚上墙壁,扶着额角,淡然又缓慢地打了个呵欠。
“来解决我们之间的问题。”
木昭心情并不好,在荡魂铃上一敲,清越的铃声在方寸石屋里漾开,回音袅袅,
燕泽居高临下地睨着少女的动作。
“你认识这个铃声,是吗?”木昭抬眼,不避不让与他对视。
“认识……也可以说认识,”燕泽歪头,“我是被它唤醒的。”
“唤醒?”
“说来惭愧,”燕泽道,“我清醒的时间不长,时间似乎正好是木姑娘你到这里以后……算算时间,只怕有三百年了。”
“那你认识这个吗?”木昭没有和他废话,拿出从望舒那得到的簪子,递到燕泽眼前。
燕泽垂着眼皮盯着簪子,神色恹恹,却没有立马回复。
“……不认识。”良久,他道。
“那你的心愿呢?”木昭紧接道。
“提及程落时你想到了什么?你骗不过我,有一瞬间鬼气变灰,你就有了愿望……”她眼神冰冷,“燕北溪,承认吧,你堕凡尘了。”
“哟,这是你第一次叫我名字。”燕泽笑起来。
“少转移话题,”木昭依旧冷漠,“回答我的问题。”
燕泽的嘴角缓慢地降了下去。
“……追根究底,我凭什么将这些对你和盘托出?”
“就凭,”木昭,“你是鬼,我是捉鬼人。”
“是又如何?我没有心愿。”燕泽眉心皱起,“从前没有,现在没有,未来也不会有。”
“我可以送你往生,前提是你告诉我真相。”
“随你怎么说——我不需要。”
“是吗?那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木昭五指一握,一步一步走上前去,与燕泽眸光相抵。
“……那身手平平的饿死鬼,莫非也是你云中阁的才俊么?”
她眉眼弯弯,唇角勾起个好看的弧度,一字一顿。
“这位——小、将、军。”
燕泽眼底玩味轻佻的笑意瞬间黑下去。
一片阴云罩过太阳,井底随之暗了些,雾白的鬼和深蓝着装的少女遥遥对望。
“……哎呀,”燕泽直起身子,“咱们这是什么气氛?”
木昭没有说话,从怀中扯出一本书,上书《梁史》两个大字。
“你告诉了我你的名字……少阁主,为何不敢面对自己另一个身份呢?”她朱唇轻启,弹指一挥,书浮到半空自动翻开,到某一页停住。木昭捧起书本,念道:
“燕泽,字北溪,官至前梁大将军,自号镇山。依权势谋乱,叛国之将,梁灭之始,后诛于檀州……”她残忍地顿了顿,“是你吗,镇山大将军?”
燕泽垂首沉默,眼前血红。
是我吗?
他试图去回忆,但只记得刺骨的痛。那种疼痛是从灵魂深处而来的,伴随着剧烈的愤怒和仇恨,一把火烧透了他的骨髓。仇恨绝不来自于他,是无数个与他签订契约的人,他常引以为傲的云中阁……
依权势谋乱,叛国之将,梁灭之始。
一片血红里,他看见面容模糊的黑影在讥笑,逐渐远去的女孩在哭泣,银白的刀光,诅咒的低语……此后不得清明。
叛国之将,梁灭之始……
小将军……原来我成功当上将军了么?
他低笑一声。
“历史向来由胜利者书写,我虽不记得,但这绝不可能是我,”燕泽指了指那册书,“罢了,我知道你也存疑,不必试探。木姑娘,有什么尽管问吧,北溪堂堂正正,绝无欺瞒。”
这反应倒是木昭没想到的,她想了想,收起书本,眼底微波荡漾。
“好,那我还有些与你无关的问题。”
“你知道我因何而来,这漫天鬼气不因你而生……”她指了指天空,“但为何荡魂铃对它们不起作用了”
“鬼气?”燕泽忽然轻笑一声,紧接着朗声大笑。笑得开怀极了,眼尾青印都泛了红。
“你笑什么?”木昭疑道。
“你居然认为这是鬼气——初出茅庐的小丫头,这可不是鬼,”燕泽伸指抹去眼角笑出的泪花,“我以为你看了刚才云娘的故事能明白一些。”
他嘴角噙着一丝笑:“可怜河边无定骨——无定即是无归处,那年征兵令带走的春岭镇男丁甚至没能走出澄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