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死于一次内斗,一场谎言,”燕泽凑过来,“背离者和愚信者,欺骗了自己手下最不谙军事的士兵,他们连自己为何效力都还不知道,就死于沙场千里之外了。”
“你还认为,这些是鬼气吗?”他语气森然极了,“仅凭区区心愿,何以至此?”
“那是怨,最纯粹最迷茫的怨,游淮不是不归家更不是无心愿,他——所有十五年前的男人——都化身成了这怨怼,带着茫然、愤怒、不甘……无具体的,游荡在家乡上空。”
“你告诉我,引渡人,你要如何渡?”燕泽直直望向她的眼睛,眼底翻飞着的情绪如惊涛骇浪。
木昭整个人都僵住了。
荡魂铃……荡魂铃素来只引魂魄,从未出过差错。若是这样,为何指引她来到这里?
难以解决的问题,闻所未闻的鬼,频频出现的“钓月照鱼”。
还有被荡魂铃唤醒的燕泽。
似乎一切,只为让她最终来到这里,与燕泽相遇。
那是否意味着,她此刻的纠结和心软,想帮助燕泽的心理,也是被注定的呢?
至于这些怨气……真不在她能力范围内,连师傅都对怨气深重的鬼避之而不及,遑论她遇到这些纯粹的仇怨了。
她正欲询问,却见燕泽口中喃喃自语。
“未亡身若是指程落,半衰魂就是望舒……”
不知为何,木昭一点也不奇怪为什么他也知道这句歌谣。她自然而然接道:“所以你觉得剩下的无定骨是指游淮?”
“嗯……”燕泽下意识点点头,突然一瞪眼:“你怎么知道这个??”
“师门禁书。”木昭长话短说,双手环起等他后话。
“……这三句歌谣,三百年来一直在我耳边回荡,直到你将我唤醒,才停止——醒过来就遇到游家的事,游子意还是云中阁之后,这太巧了,我认为这是让我脱离禁锢的线索。”
燕泽解释着,语气微微犹豫了一瞬,又恢复了那种无懈可击。
“所以你才如此积极地替他们解决这些麻烦事?”
“是也。”燕泽坦然承认。
“可……你不累吗?”
木昭转身背靠墙,侧脸看他。
“哈,本公子——”
“少装了。”木昭硬邦邦地打断他。
“你只有这点魂魄,要撑着游母,要点着游子意,出了两次招,救了望舒,还救了程落……”
她面无表情掰着手指:“你还剩多少力量可以糟蹋?”
燕泽沉默了片刻,低着头笑起来:“还是瞒不过你。”
他仰头,开怀道:“木姑娘这是在关心我么?”
木昭泰然:“引渡人手下无亡魂。”
“所以我已经算在你手下了吗?”燕泽戏谑道。
“……”
木昭没回答他,半晌扭过头扔下一句:
“狂妄。”
“狂妄吗?”燕泽眼光流转,“我只是放手一搏,反正在此已困了三百年,早就厌倦了,如今有一线生机在此,为了自由,有何不可试的?”
“你是在搏命。”
“命?都成鬼了,早没命了。”燕泽枕着手臂往半空里一躺。
天地之大,宇宙宽广,囿于一方小小枯井浑浑噩噩这许多日月,他早已乏了。
木昭张了张嘴,欲言又止,转脸看向他。
“你既认为自己并非史册里的恶人,不想找回记忆,认清真相吗?”
燕泽瞥她一眼,却没说话。
记忆、真相。
他如何不想?
做鬼数百载,他一直浑浑噩噩不得清明,是木昭铃声所引,方才得以重获意识。大梦忽转醒,睁眼已物是人非。
可太久了,三百年太久了。亲人也好,仇人也罢,甚至绵绵往事……都已付诸史册,他寻到又如何?复仇吗?
他不知道。
流光转瞬,百代更迭……他是茫茫青史里一只孤魂野鬼。
见他沉默,木昭心里无端有些发苦,她没忘记初见时那种汹涌的悲伤……甚至分不清这些悲伤的情绪是来自她自己,还是来自眼前这个浑身谜团的男人。
但……确实,自己有什么理由逼迫他,在第三次见面就把自己的身世和盘托出呢?
她太心急了,师父未曾教过她为人处世的方式,她也没学过迂回含蓄的道理,只会随心而发,这似乎把燕泽刺痛了。
木昭低着头,把话在脑子里过了一遍,又道:“你准备如何解决那些怨气?”
“殓骨青山,替他们……魂归故里。”燕泽道。
“一直这样想的吗?”木昭再次直接道。
“……唉,”燕泽苦笑,“姑娘心思通透,真瞒不住你。”
“我本来想将他们尽数剿灭,魂飞魄散……但我改变主意了。”
我自己又如何不是死得不明不白,满身愤怒不甘呢?在木昭念出史册的那一瞬间,燕泽承认自己共情了。
“迷茫的魂灵,还是回家比较好。”
又没能委婉的说出来……木昭心里微微无奈。
而在燕泽眼里,木昭只是在静静地看着他,没有说话。
“如今只有一个办法。”燕泽忽然转头。
“引鬼渡魂——你带我走,我解决此事后就能安心往生,从此各不相负。”
“引鬼渡魂是一对一的,若你没能往生,我怎么办?”木昭警惕道。
“我有预感,这次必能成功。”燕泽信誓旦旦。
见木昭仍不信,燕泽直起身子:“三百年了,我才见到一丝转机,姑娘不觉得是天赐的安排吗?”
他也开始掰手指:“这样既能解决春岭镇的问题,又能帮助云娘苏醒,你完成任务前往下一处,我重入轮回——没有再划算的买卖了。”
确实他一字一句都在理……木昭抿着唇思考了片刻,终于点了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