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站在树下,踮着脚,左手拽住腊梅树上一条幼枝的顶端,冻得通红的右手正用力掰着那枝条根部。
“喀嚓”
她目不转睛地盯着梅花枝,全然未注意到有个人已经在不知不觉间踱到自己身后。
几步之遥。她像停歇在花瓣上的蝴蝶,玲珑明丽的身影没有一丝一毫的攻击性,却教他忍不住屏息凝神。
薛放眼睁睁地看着她鲜红的裙摆翩翩转开,小姑娘得意洋洋的笑容在看到不速之客的瞬间就僵在了脸上。
被发现了。
他此刻竟有点莫名的释然,干脆好整以暇地看着她。堂堂大彰皇太孙殿下,他难不成还要先向一个小姑娘自报家门吗?
她一语不发,刚才笑容雀跃的眉眼也冷下来,雪中寒梅,更衬得她英气凛冽。
家里的梅园来了个陌生男子,她竟毫无惧色,一双清冷的大眼睛将薛放上下打量一番,扬起脸来嘴唇微张,似是有话要讲。
薛放一颗心提到嗓子眼,却见她又抿紧朱唇,伸手拢了拢衣袖,抱着腊梅沉默地向他行了个万福礼。似乎还能隐约听到一阵叮叮咚咚的声响,只是裹着严冬的风声,并不真切。
她居然转身直接走了?!
姚家人清高,大彰朝无人不晓。薛放自从被册封为皇太孙协助嘉宁帝监理国事,也听说了不少姚疏的旧闻。寒门贵子,冷清孤傲,才华横溢,俊朗非凡。当年嘉宁帝一口气将他的文章连读三遍,拍案赞叹道:“状元不予姚松溪,朕亦无颜称明君!”
只是这个小姑娘……小小年纪,就如此从容淡定,异于常人。薛放于怔愣间看着那白袄红裙远去,要不是刚才亲眼见她伸手折花,他只怕要以为自己这是遇到了梅花幻化成仙!
以至于当姚疏亲自把薛放送到门口时,他还在纠结是否应该提起此事。姚疏看着少年欲言又止的模样,纳罕道:“殿下可是还有什么话要对臣讲?”
薛放得了他这个台阶,却仍不知道如何开口。他怎么好意思告诉姚疏,自己贸然进入他家的梅园,还跟园中赏花的女眷打了个照面。可他又实在好奇,只好拐弯抹角地道:“方才在老师的藏书阁上眺望,见梅园雪景甚美。学生一时兴起,信步赏梅,却不想,唐突了,梅花树下梅花仙。”
梅花仙?
这个时间在梅园,能叫皇太孙殿下当成梅花仙的,也只有他的小孙女月仙了。姚疏心中暗道不妙,他佯装诧异,拧着眉思索片刻,继而又做恍然大悟状,俯身请罪道:“臣的梅园里何来梅花仙,殿下玩笑了。殿下所说的梅花仙,恐怕是臣那个从老家抱养的孙女。她自幼跟随寡母长大,甚少见到外人,难免一时言行无状,冒犯殿下。还望殿下恕罪,微臣日后定当严加管教。”
抱养的孙女?皇爷爷似乎提起过,姚疏长子生来体弱,成婚不足两年就病逝了,身后只留下孀居的妻子。
他顿觉抱歉,忙搀起姚疏道:“老师快快请起,是我擅入梅园打扰了姚小姐,您千万不要因此责怪她。”
薛放本想请姚疏在此留步,当他对上姚疏的眼睛,话到嘴边竟变成了:“她……姚小姐,似乎不爱讲话,还望老师能看顾于她。”
话一出口他就察觉到自己失言了,即便是嘉宁帝,也不好插手臣子的家里事,更何况自己。原也不想多此一举的,可谁叫姚家那姑娘长着一双和姚疏一模一样的杏核眼!
姚疏的反应却古怪得很,他脸上没有半分惊讶,反而若有所思地抿唇浅笑,又轻轻摇了摇头。薛放张口欲解释,却见姚疏朝自己拱手,郑重其事地道:“臣,遵命。”
天色渐暗,想必嘉宁帝还在等着自己汇报今日此行的情况,薛放点点头道:“老师留步,学生今日叨扰,就此告辞了。”
姚疏也不虚留他,站在门口目送着少年衣角的玄色消失在巷子拐角,这才吩咐家丁们关上府门。又随手点了身边候着的一个侍女道:“去梅园折几枝腊梅,送到平山院给三姑娘赏玩吧。”
那孩子成日里陪着自己的大儿媳在佛堂念经,也真是难为她了,明明就只比月仙大三岁啊。
想起皇太孙殿下提起“梅花仙”时的神情,姚疏也有些怅然,即便是有缘,这缘分也来得太迟了些。就算他愿意,月仙恐怕也是绝对不答应的。
他刚回到正屋,夫人孙氏就递上一张素笺,担忧地问道:“方才月仙叫绿莺送来的,我瞧那丫头神色慌张,可是月仙做错了什么?今日皇太孙殿下突然驾临,难不成月仙冲撞了殿下?”
姚疏皱着眉,很快就读完了信上的内容。
月仙的行书是练得愈发的好了,只是性子也愈发像自己当年的模样。在梅园遇见皇太孙殿下,她竟然敢沉默着行个礼就兀自走开。但那又如何,月仙不能开口说话,说到底还是拜当今圣上所赐,而他的孙子毫不知情,竟然还懵懵懂懂地,觉得月仙只是怕生。
信纸甫一擦到烛火的边就点燃了,姚疏将纸扔进火盆烧尽,起身拍拍孙氏的手,安抚道:“无妨,莫说这本就算不上冲撞,更何况,殿下亦不知道是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