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琪目光温柔。
赶到逸园的时候,天色已近傍晚,云被夕阳染上了粉红色,显得格外好看。谢时廷无暇顾及风景,和安保说明身份来意,登记后,往里走去,很快就看见了熟悉的身影,正站在大道中央背对着他。
她似乎消瘦了不少。
“晏晏。”
身形一僵,还未来得及反应过来,就被纳入了一个宽厚温暖的怀抱,程晏晏木然地眨了眨眼:“谢……谢时廷?”
“是我。”
有风吹起她脸颊的发丝,带来阵阵木调香,程晏晏缓缓回身,只觉得周遭一切无声黑白,世界里只剩下眼前这个风尘仆仆的男人。
他头发被风吹得有些乱,脸上倦容明显,外套衣领也没有收拾好,有一小角被折叠在了里面。
总而言之,这不是往日那个一丝不苟的谢时廷。
“你怎么来了?”
程晏晏张口问他,才听见自己的声音有些哑。
谢时廷揉了揉她的后脑勺,目光在她眉目间来回,嗓音轻柔:“不放心你一个人,所以我来了。”
当城市灯火璀璨人声鼎沸的时候,他会格外想念程晏晏,想她定是不在意这些光和喧闹,想她定是在无人知晓的夜里悄悄落泪。
“对不起,我应该和你一起来的。”
一语击溃了她最后一道防线,明明是最简单不过的一句话,却来势汹汹。程晏晏瞬间红了眼眶,再度扑进了谢时廷的怀里……
程晏晏不清楚自己哭了多久,情绪才终得以纾解,只知道冷静下来时,谢时廷胸前的衣服已经湿了一大片。
他似乎还没有意识到这点,正专注给她递面巾纸。
“我这几天,没顾得上找你。”
程晏晏抽抽搭搭地说,鼻尖被擦红了大片,看起来像只圣诞麋鹿。
谢时廷伸手捋了捋她略显凌乱的发丝,温声:“嗯,我猜到了,所以放心不下才来的未城。这几天你心里一定很不好受。”
程晏晏抬起手背抹了抹脸颊,深呼吸后看向不远处的操场。
约摸过了一小会,她才启唇:“我从小,就是爷爷奶奶带大的,我爷爷是教授,会给我讲很多故事,教我写书法字。后来堂弟出生了,我就被爸妈领回家,那时,我的书法还未成型,可再也没有继续学过。”
树影因风轻轻摇动,树叶发出窸窣声响,程晏晏将目光放远,看着这个熟悉的地方,脑海里浮现往日各种各样的画面。
“爷爷的房间里,有一整面墙都挂着旧照片,有他和奶奶年轻时的合影,有我爸爸和大伯、姑姑们的合影,也有他带着堂弟去游乐园、承德山庄和故宫的合影,唯独没有我的。我记不清小时候他到底有没有带我出去玩,但我知道,他带弟弟去过很多地方。我曾哭闹过这面墙上没有我的照片,非要让我妈从家里相册里取出一张最可爱的带过来放,后来,它被贴在了最靠边缘的位置。”
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记得这么仔细,明明只是一面挂着老照片的墙。但程晏晏却将每张照片的位置都记得很清楚。
说这些话的时候,她的语气非常平淡,像是在说着什么无关紧要的事情,可听在谢时廷心里,却格外难受。
“你们家……也会偏爱男孩吗?”
谢时廷小心翼翼地问。
程晏晏沉默了一瞬后,回答:“从前以为不会,可现在我觉得,是我想得太简单了。”
小时候,一样是去爷爷家,堂弟调皮捣蛋净闯祸,整个逸园谁不知道程教授那个小孙子是个混世魔王。邻里每次都会说,你要是有你堂姐半分乖巧就好了。
上学时,比起门门功课都是第一的程晏晏,堂弟却总在吊车尾,还留过级。老爷子逢人提起,就总摇头说,我们家那小魔王,要是有晏晏那么争气就好了。
再后来工作,她一毕业就入了大厂,薪资是堂弟的好几倍。回家时老爷子也会时常念叨,在外工作忙碌,要多注意身体,和你弟弟要互相照应,可以的话,多帮衬一下他。
那时以为的偏爱和夸赞,如今看来,全都围绕着堂弟。
遗嘱里,关于她的,只字未提,事实上,程晏晏也并不在意。但,不在意和不被提及,是两码事。
她早已在外独立,有可观的收入和光鲜的工作,遗嘱里爷爷有多少是留给她的,她并不在意。
但提到了堂弟却没有提到她,多少令程晏晏有些寒心。难道她就一点都不重要吗?、不也是二房里唯一的孩子吗?
就因为是女孩?所以从头到尾都被排除在外?
她是不是做错了什么,又或者漏做什么。程晏晏开始反思——比起一个月回一两次未城的堂弟,她确实做得不够。
老爷子腿脚不便,座机离里屋太远,从听到电话响到接电话,要走一小段路,走快了,怕他摔着。等接了电话,又不知道该聊些什么,因为他耳力不好。
这是程晏晏给自己找的借口,因此,她很少往逸园打电话,偶尔一两次,也是简单问候便草草挂电话。
她以为,这都没关系。只要她一有假期便回家,到时候天天去逸园看望老爷子,也就一样了。
但事实上,并不如此。
这世上本就不存在什么不联系还能不疏远的关系。朋友是,亲人亦是。总觉得永远会是对方的心头宝,总想着还跟小时候一样会被无限宠爱和惦记着。
时间会淡化彼此之间共有的记忆,因为人生轨迹的不同,生活际遇也不再是重叠。一年仅有寥寥数日假期,哪怕隔三差五地见,也不如留在身边的人亲近。
渐渐地,都会被取代。
所以,有失望的情绪,也有对自己的不满。
“人,真的是很矛盾的生物。”
本不该在谢时廷面前,将自己剖白得如此清晰,让他看到了自己内心的阴暗面。但时至今日,程晏晏已经没有心思再去伪装和控制。
她内心世界里,就是有这么偏激和充满戾气的一面,如果他选择绕道离开,那她也会理解。
“我很羡慕你,从去宛平的时候,我就能感觉到你成长的环境,是充满爱与自由的。但我不是……”
视线再度朦胧。
谢时廷牵起她的手,十指相扣:“我今天见到了你母亲,是她告诉我你在这的。她了解你,也很担心你。”
“是吗?”程晏晏垂眸看着,好一会,苦笑着摇头:“可我却一直觉得,他们不了解我。”
“小时候,我很喜欢画画,时常会临摹动画片里的人物场景,每每画得满意,会第一时间拿给父母看。但他们总觉得我是在浪费时间,会反问我,今天练琴了吗?比起画画,他们觉得学钢琴更适合我,更高雅也更有气质。他们从不会先问我一句,晏晏,你想学琴还是学画画。”
诸如这样的事情,太多了。
成长的过程里,她从来不是掌握主动权的那一个,她像是父母的一个作品,一切都建立在他们的标准之内,活成他们想要的样子。
这也是为什么毕业后,程晏晏会选择留在荆城工作的原因,只有在那里,阳光和自由能撕开口子,而她也终于有了只属于自己的生活。
可现在,程晏晏觉得自己享受空间与自由的这件事上,出了差错。
“我陷入了自己理解的合适相处范围,以为只要有假期就回家看望长辈,这就足够了。其他时间的电话问候并不重要。与亲近之人相处的分寸,我一直都拿捏错了。”
谢时廷低头,指腹摩挲着程晏晏的手背:“人的时间和精力都是有限的,要工作,要照顾自己,留给其他人的时间便仅剩无余。加上你又是在荆城工作,来回也不算方便,能做到每个假期都回家,已经很好了。”
尽管对这个家庭和成长环境有那么多的不满,可程晏晏还是会在有假期的时候回来看看,这不是嘴硬心软是什么?
“不是所有人,都能在情感处理上做到游刃有余。”谢时廷揉了揉程晏晏的脑袋,安慰道:“接受每个阶段不完美的自己。”
程晏晏几不可见地弯了下唇:“你好像心理学专家哦。”
谢时廷没有反驳:“大学辅修过,功课还没完全丢。”
程晏晏:“……”
空气中传来了一阵广播听书的声音,程晏晏一下坐直了身,四处张望着,直到看见隔壁院的阿伯手里拎着个收音机,她肩膀一下就垮了下来。
谢时廷注意到她眼底一闪而过的黯然:“怎么?”
“从前……我爷爷也会这样,在吃完晚饭的时候,揣着小收音机来操场这听广播。”
程晏晏又不争气地陷入了往日的回忆里:“那会儿,我要是来得早,就会先绕着这操场走,视线在树荫下来回寻,一个都不放过,因为没准他就坐在那,很惬意地听着广播。”
脑海里随着描述浮现出画面,仿佛就在昨日,有那么一瞬间,糟糕的眼泪又要掉下来。
程晏晏赶忙抬起头来作深呼吸。
谢时廷很安静地坐在她身侧,极有耐心地听着那没有逻辑、没有条理的琐碎回忆,全部都是和爷爷有关的。
感情有多深,根本不需要花言语来评价。
“谢时廷。”
“嗯?”
程晏晏控制住急涌上鼻尖的酸楚,还有眼眶里的热意,扯出一个极为难看的笑容来:“我再也不会来这树荫下找听广播的人了,也再也不会有人给我摘玉兰花了,这条来逸园的路,从今以后也不会再走了……”
谢时廷的心猛地像被无形中一双手攥住了一样,隐隐作痛。
“可我还是会很想他,很想很想……”
他再也无法抑制情绪,眼里同程晏晏一样有泪光颤动着,只有将她紧紧搂在怀里,才能够控制那泛滥开的酸涩和心疼。
谢时廷喉结轻滚,开口时的声音温柔又坚定:“爷爷他,也一定很爱你,很爱很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