甬道里尘土纷扬,新灰叠旧灰,灰灰入鼻腔,同时还保留了瀑布原味,一时显得空气湿霉沉重。
这!根本就不是“展信佳”!
谢洵钦胸中愤然过后,就地盘坐于黑暗中双手掐诀缓缓吐息,调整着自身各部位机能状态以适应现状。这便是剑修锻体的好处之一,相较其他修道者能够很快适应各种极端环境,且无需以封闭五感作前提。
直到吸入腹内的气体再无浓烈的湿土气息,谢洵钦方才站起身来,有心思打量周围,手上动作也没闲着,胡乱擦蹭着嘴唇。
环视一周后她便发现,根本没用,以功诀作辅助将五感提升到极致,却也什么都看不清。
以目视物总是要有光亮的,哪怕那滴光幽微如腐草萤火。然而现实是残酷的,这条秘道狭仄深长,或许还在山体地下盘成了一条七扭八拐的龙,也因此四面八方不见一丁点光亮透入。而那间他们下坠时所处的密室,也在石板松动的那一刻戕害了所有苟延残喘的蜡烛。
小师弟说过,这方小天地内暗藏不少玄机,眼下情形未卜,还是先不要轻举妄动。
哦,等等,刚刚她好像是和小师弟一起掉下来的?
哦,好像下跌时她为了免受皮肉之苦,于是凌空一蹬,将小师弟脆弱的小身板当做了跳板,这才安稳落地的?
哦……
那还哦个鬼哇!难道她谢洵钦一世英名行事光明磊落,今天却要于此背上一个残害同门手足阋墙的罪名吗!?
想到这里,谢洵钦猛地起身,不知东南西北地走了两步,如盲人摸象般在甬道里摸索着空气。陡然间她脚下踩到个高高软软的物什,顺势伸出双手俯身探去。
——却被一只宽大的掌遏住了动作。
温暖,柔软,亦有骨感,是属于人的手。
谢洵钦错愕不已,下意识将自由的右手收至腰间拔剑。
忘了。该死。
值此剑拔弩张之际,只听得那端飘飘忽传来人语:
“……小师姐,别摸了,再摸下去你可得对我负责了。”顾逢川嗓音有些沙哑,应是吸入了太多尘土,一时消受不起。他撑起身,半倚在岩壁。
“嘶!”腿肉遭剑修师姐毫不留情地一扭,顾逢川咬紧牙关气若游丝地挤出声响扮可怜道,“钦钦师姐,我好疼啊。”
顾逢川是有些郁闷在心里的。
明明是自己先被吃了豆腐,又被始乱终弃,到头来还得是自己撒娇示软,这算个什么事儿啊?
实际上,谢洵钦下完黑手就后悔了,她本就理亏着,现在更是做得有些过火,失了分寸与边界。
她不想因此被小师弟讨厌。
嗯,主要是舍不得这么个移动的灵石库。
两厢盘算下,谢洵钦摊开五指覆在顾逢川大腿上方,凝结灵力为其纾痛化淤。浓郁的灵力如春日暖泉沁入肌理,舒筋活络。流转不歇的灵力溢出的幽幽莹绿,似是汲自千山之碧,满富生机。
这舒适又安心的治愈感令顾逢川醉醉然其态,他将手中丹药轻轻一捏,揉搓成粉末任其融入尘泥。小师姐的手悬浮于上来回游走,将他大大小小的伤全部抚平。而他本人则是斜靠在石壁上,眯眸享受着小师姐全方位的疗愈服务。
那只“灼夭”果然很适合她。
谢洵钦发间的花簪是这方暗室中,其二明亮鲜活的存在。这跟花簪名曰“灼夭”,是他亲手炼造的法器。若将簪子微微插进地中,便可瞬间造就万顷桃花海。
虽然有些华而不实,但他很清楚小师姐一定会喜欢。为了避免天才法器沦落成庸俗饰品,顾逢川亲自下手“簪雕”,细刻了一道替生符于簪身,可保佩簪之人无虞扛下一道化神期的攻击。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但他这位笨蛋师姐,恐怕到簪碎也不会明了。
修习剑道的话,小师姐并非天才,更不是什么天生剑心剑骨的骄子;反而在医术方面更为适合,万物生灵与她有一种天然的亲近感。
如果当年谢洵钦修习医道,现在或许已经飞升上界也说不准。毕竟万物有灵,得万物之爱者,必得灵所厚爱,得天道垂青。
嗯,不然就会拜入抱朴真人门下,成为他的师妹了。
翠玉般的光如云雾消散,被驱逐的黑暗卷土重来。
“好了,都是些小磕碰,你看看还有哪里不舒服的。”谢洵钦尽职尽责,宛若医门高修。虽然她不会炼这炼那,也不擅长符咒法诀,但是兵戎相向和自我善后这些事她还是蛮擅长的——总比他们动不动嗑几粒苦药丸来的无害。
顾逢川扭了扭手腕,苦恼道:“师姐,我好像丢了一样东西。”
“什么?不会是你的乾坤袋吧?”谢洵钦这就摊掌向上蕴起灵力,准备在成堆的落石中掘宝。
她先找到的话可就归她了哦!
没错,这种最笨最低阶的照明法术她还是会的,只是这种法术会一直消耗灵力,还得自己举着手充当屹立的烛台,俗称费劲不讨好。先前没祭出这一招,是担心触发旁的法阵误伤师弟,毕竟之前秘境修炼里,还真的有人在封印大妖的法阵中加入了这等思路清奇的触发条件,令他们那一行人好一顿憋屈。
但没办法,眼下事态紧急——
“非也。”
顾逢川无奈掏出乾坤袋上抛又接住。
谢洵钦没有收回灵力,心中早已索然无味。
“是我的清白。”
顾逢川也挺失望的,他没能从谢洵钦脸上瞅见半分羞赧,反而遭了一记白眼。
“……我不过不小心碰了下你的腿,这就是失了清白,那方才你摸了我嘴唇,是不是我还得寻死觅活非你不嫁?”谢洵钦佯装冷淡,反驳道。
“倒也……”
“得,打住!你不如说些有用的,比如我们现在该怎么出去,或者机关触发条件以及你有没有火源?”
谢洵钦冲着自己兢兢业业充当光源的右手努了努嘴。顾逢川蓄意的那番话令她面上臊得很,谢洵钦克制自己不去在意方才柔软的触感与什么清不清白的探讨,她紧咬着唇,羞愤握拳。
她这个小师弟整天都看些什么!说出来的都是些什么孟浪之言!
谢洵钦移开搁置在顾逢川身上的视线,仰头望去。在他们落地时,上方的石板就已严丝合缝地凑在一起。谢洵钦是有离开的方法的,只是她并未付诸于实践。她惮于此处未知的强大机关,却更担心暴戾的剑气在荡开一隙出路的同时,会将此处属于抱朴真人与玉琏仙子间的回忆销毁殆尽。
关于抱朴真人与玉琏仙子之间的故事,她曾问过师尊。据说他们二人的故事成就了修仙界好一段情真意切的佳话,时至今日还在为凡间许多戏班所演绎——
大概在两百年前,神州大地灾害频发,异兽活跃肆行,几乎年年民不聊生,而在最后一次大洪水过后,人类村庄爆发了大面积的瘟疫。
玉琏仙子出生于医修世家,年芳二八之时便化身医女下山历练,为灾民布施灵药。也就是这时,尚为凡人的抱朴真人宋城与仙子在北方的边陲小城相遇相识。那时的宋城身上满是溃疮脓包,被食人族捆在树上准备祀后分食。玉琏不忍,动用仙术将其救下。也许是救命之恩涌泉相报,也许是惊鸿一面见而钟情,宋城后来随玉琏一路辗转施药。五年后,瘟疫最终被众人共同战胜。宋城与玉琏也在东海迎来了分别——
“宋城,你说天下会有不散的筵席吗?”
“宋城,我要回天虞山啦。”
“……天虞山……”
“等我。”
于是少年以凡人之躯,踽踽独行数年,越过万重山淌过千道河,破开了天虞山下迷宫禁制,待他爬上攒翠峰再次遇见玉琏时,又是初见时那一副遍体鳞伤破烂不堪的模样。
无人知晓宋城跋山涉水的几年里究竟是以怎样的意志求活,又是怀抱着怎样的信念遇艰摧艰,逢险跨险。
抱朴守真,玉汝于成。
半生坎坷萧索,半生恩爱不疑。宋城青年修仙已是晚成险招,他本是想以仙人寿命作陪。最终仍是天不遂人愿,百年生死两茫茫,长夜梦还催断肠。原能共老此生的人却殒命于前,而自己只能囿于方圆天地间,不见其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