养病是一件无趣的事情,尤其在只能卧床的情况下。
止痛药的药效正在减退,伤口隐约地疼痛着,美琴在黑暗里看着走廊里的灯光投到天花板上的一块光斑,发出了一声无聊的叹息。
“越是什么事情都不干,才会感觉疼啊……明天黑子来探病的时候请她带几本漫画过来好了。最好是恐怖漫画,或者侦探漫画……”
这样想着,美琴小心地在避免牵动到伤口的情况下拿起了手机,刚刚在消息里键入了几个字,来电的提示页面突然跳了出来。
是个没有存在通信录里的、没见过的号码。
就像绝大多数人一样,美琴没有多想什么,接起了这通来电。
“喂?我是御坂……”
“开窗。”
听筒里传来这样两个字的同时,遮光窗帘之后的玻璃发出了“叩叩”两声轻响。
脑海里瞬间跳出了声音的主人那苍白的脸和血红的瞳孔紧贴在窗上的样子,美琴脸颊上的肌肉抽动了一下。
这比什么恐怖漫画都恐怖吧?
不,岂止恐怖漫画,这比她掀开自己被子时发现黑子在里面都恐怖。
然而她还是吃力地下了地。
单人病房并不算很大,走了三步就到了窗前。拉开窗帘后,映入眼帘的景象倒也远算不上“恐怖”——一头白发的瘦削少年背对着窗户坐在窗台边沿上,手里拿着通话中的手机,在窗帘拉开时才转过头朝她看了一眼,挂断了通话。
在美琴拉开窗上的插销后,他推开窗户翻了进来,朝美琴被病服遮住的腰侧看了一眼,极难得地说出了一句语调正常、用词也很正常的话。
“扶你一下?”
但是这句话由他说出来就很不正常——现在这个世界上最清楚她什么伤势能动、什么伤势不能动,以及什么伤势会死、什么伤势不会死的,不就是他吗?
“……不用了,一点小伤而已。”
美琴避开了他伸来的手,慢慢退回床边坐下,搜肠刮肚,却觉得无话可说。
或者说,有很多事要问,但是又不知该如何提起了。
而一方通行从进屋开始一直在盯着她。
关窗时、拉窗帘时、在床脚的椅子上坐下来时,被额前的白色碎发遮住一半的红色双眼一直或有意或无意地朝着她的方向。
“……你来干什么?”
在小心地坐到床上、给自己盖好被子后,美琴终于忍不住开口问道。
“受了这种程度的伤,我根本不会死,你比任何人都更清楚这一点吧?”
一方通行沉默着。
然后,十分突兀地,他说道:“抱歉,御坂。”
“……哈?”
被突如其来的道歉打乱了思维的节奏,美琴紧张了起来:“难,难道,最后你还是把第二位……”
“留了一口气。那些混蛋不会让他死的。但是……”一方通行慢慢地说着,“……结果那个白痴还是把你打成这个样子。”
一瞬间,美琴被突如其来的“正常”而“友好”的话语搞得有点措手不及。
然后她听见自己说道:“这个倒没什么……果然我介意的还是最后那句低俗、粗鄙、无礼的小混混标志性语言啊。”
——啊,糟糕,好像“不说人话”这种属性是会传染的。
果然不该跟这个家伙多说话!
后知后觉地发现了自己的幼稚行为的美琴察觉到耳根有点热,于是默默地别开了脸。
一方通行也移开了目光。
“初中生小鬼有什么好看的。”
他强硬地说着。
然而最后还是补了一句——
“……那种情况下老子没耐心劝阻那些可能会不自量力地要留下来拖后腿的家伙。”
“那么……都解决了吗?”美琴拙劣地转移了话题。
“差不多了。大闹了一场,缩头乌龟终于肯露出脑袋了。”
绝对能力者狂妄而轻蔑地说完这一句,忽然又问道:“为什么?”
这句话问得没头没尾,然而美琴一瞬间明白了他要问的是什么。
是她冲他喊出的那句话。
美琴能察觉到他的目光,然而美琴低着头,看着放在手边的手机。
“只是……只是记得那孩子说过的话而已。”
最后她假装轻描淡写地把自己在这件事里的存在感降到最低。
“‘没有朋友的陪伴,没有熟悉的人,总是一个人孤零零在家里、在街上。如果每一天每一天都被别人当做怪物的话,他也要再次认为自己是个怪物了吧’……这样说的。”
“姐姐总要阻止妹妹的愿望落空的……吧?啊哈哈……”
“哈,这小鬼在心里编造了什么苦情桥段?”
在美琴僵硬的、尴尬的干笑中,一方通行这样说着,忽然站了起来。
“什么话,我本来就是个怪物。”
病房里没有开灯,只有一丝从门上观察窗投进来的微弱的走廊灯光。现在那束光被少年的身影挡住了大半,美琴视野里暗下来,只有那个白得不寻常的人的轮廓格外清晰。
“我可是「一方通行」啊,全世界的军队都不能伤我分毫。再说了——”
“——从小被丢进研究设施的「留精弃粗」本来就只有在垃圾场里腐烂和变成怪物两条路。”
从来只会恶言恶语的、从来只会说起别人而不会提及自己的第一位小声地说起了这样的话。
“你以为只有那些家伙是‘实验动物’?在那些地方,谁又不是‘实验动物’?”
“移植思想,移植计算模式,为了研究超能力从何而来,大脑被一块块切开……嘁,暗部里就有那些从荒唐研究里活下来的玩意儿。”
“所以我不知道你跟那些家伙的脑子到底怎么了?先不说我对那些家伙做的事——那些想杀我的家伙,我本来就不会给他们活下来的机会。”
“因为,这就是你没见过的那个世界的生活方式。”
“所以——为什么对我说那种废话?”
美琴听着这些话,心里涌起古怪的违和感。
这个人,这个站在学园都市顶端的能力者,竟然是「留精弃粗」?
这个一直不满足于自己力量、追逐着更高力量的能力者,这个动动手指就能把人杀死的强者,现在难道是在对她——这个他眼里不折不扣的弱者——谈论自己的过往?
这是在暴露自己内心的伤疤,或者说尚未愈合的伤口,对吧?
但是——
“但是你还是没有杀那个垣根帝督,对吧?”
美琴深深地呼出一口气,不再看他的表情,自顾自地分析着。
“那么,为什么会因为这么一句话就停下来呢?”
“或许其实你并不是真得想那么做,只是怒火控制了大脑、或是认为只有通过攻击和杀戮才能实现你之前说过的‘守护’……吗?”
“……其实,在之前的实验里,你偷窥我记忆的时候,我也不慎窥探到你的一点想法……很可笑的想法,我一开始并不认为那是你会想的东西。但是……”
“所以虽然你做了那些我永远也不会原谅的事,你仍然是个‘人’吧?”
“‘怪物’的话,永远不会把内心里的罪孽转化为守护的力量吧?”
“是的,我不会原谅轻易交出DNA的自己,更不可能原谅你;你也不会原谅自己。但是,坐在原地想着仇恨是最容易做的事情了,我不会停步于此——”
“我会向前走,我会保护她们。”
“虽然这么说很不自量力,但是——如果你又要沉进那个混乱、嗜杀、看不到希望的泥潭里去,我就把你从拉出来,绝对不会让你再迷失自我变成那种‘恶魔’,只有这样,才能实现这个目标吧?”
“所以……”
不知道为何越来越坚定、越有勇气地说着这些话,美琴正眼看向那对红色的眼睛。
“……请多指教,一方通行。”
黑暗中,能力者顶端的少年呆呆地看着她。
“啊。请您……”最后他很慢地、好像大脑卡住了一样地说道,“……多多指教了。”
“……哈?所以为什么要对我用敬语?”
一方通行又对着她看了几秒钟,然后移开了目光,说道:“对啊,老子为什么对一个初中生说起敬语了?”
在他搞明白这个问题之前,走廊里传来了轻轻的、由远及近的脚步声。
“糟了,护士来查房了!这个时间是不允许探视的,尤其你出现在这里,解释起来更麻烦了。”
美琴紧张起来,一边说一边在病房里看来看去。
然而病房里并没有足够藏人的柜子或是什么,非要说的话,也只有床底了。
“……有了,像上次那样改变光线传播的话——”
脚步声在门口停住了,把手被转动,门轻轻被推开。
“打扰了。御坂未曾提前告知就借助身在医院的便利来照顾姐姐大人——”
曾经的直接加害者和曾经的直接受害者对上了目光。
美琴反而松了口气:“啊,是你啊。”
不知道前来的是编号多少的个体,这个御坂妹妹看着一方通行,忽然快步冲到了美琴和他之间。
“……这是做什么?”一方通行站了起来,问道。
“为了防止有目的不纯的人对姐姐大人不利。御坂张开双手挡在姐姐大人身前,戒备地回答道。”
“哈?我说,你们这些家伙还真敢跟我这么说话啊?再说了,我像是要对这家伙做什么吗?”
“通过御坂网络交换信息的御坂已经什么都听说了,照片和‘裙底’什么的。”或许是19090号的御坂妹妹用不像其他妹妹那么平静的语气说着,“现在竟然还在深夜翻窗入室,真是恶劣的行为啊,这种男人就该被警备员抓起来。御坂肯定地表达着自己的观点,并罗列出证据。要喊人吗,姐姐大人?”
美琴又想笑,又窘迫,赶紧拦下她:“啊……不是这样的,只是探病,探病而已。”
一方通行也说道:“就是这样。”
“是探病吗?那么礼物呢?礼物在哪里呢?御坂通过御坂网络检索所有御坂的见闻,得出了‘世界上没有哪个地区的人会空手探病’的结论。御坂面不改色地说着瞎话,试图通过谴责让这个人主动离开姐姐大人的病房。”
“……烦死了,不想死就赶紧从老子眼前消失!!”
当两分钟后被惊动的护士赶到病房时,一方通行站在墙角发动了能力,于是只有御坂妹妹一个人被护士说教着请出了病房。
“……不能再打扰病人休息了哦!快点回到房间去,真是的。”
“屋里还有一个人,御坂御坂试图指出共犯。”
“说什么呢?我可没看见除了御坂小姐外的其他人。别想推脱,明天我要跟医生好好汇报一下这件事……”
两人这样说着走远了,被护士要求躺下的美琴微笑着看向刚刚打开的窗户,和窗户前面刚刚出现的身影。
不知道为什么,心里放松下来了。
哪怕知道了那么多自己没见过的黑暗,哪怕事情还没有完全解决,但是……
“啊,还真是没担当呢,第一位。”美琴说道,“话说回来,你不是没有存我的号码吗?那么刚刚……”
“几个数字而已,难道你看一眼背不下来吗?”
一方通行嘲讽地说着,从窗户里翻了出去。
或许是因为说了太多的话,或许是因为情绪起伏太大,也或许只是因为白天流了太多血,美琴在夜里睡得很沉。
和其他科技一样,学园都市的医疗技术也是世界前沿的。当吃过午饭、到了下午的探视时间后,美琴已经能够自己坐起来,并且坐在床上看书了。
因此,带着最后之作走进病房的黄泉川对她说的第一句话是——
“喔,很刻苦嘛!受伤后也不放弃学习,不愧是常盘台的学生!我们学校的某些学生上课都不会翻开课本呢。”
“啊,黄泉川老师!您过誉了……我只是打发时间。”
美琴敷衍着,赶紧把某一个御坂妹妹早上找机会夹带进来的杂志塞到了枕头下面。
“麻烦您专门来一趟了。”
“没什么,我今天没有课程,也没有巡逻任务,是彻彻底底的休息日。”这样说着,黄泉川拍了最后之作的后背一下,“好了,还不去问问你姐姐的伤情?”
最后之作低着头,小脸紧绷着,显然在生气。
然后她瞪大眼睛,叉着腰对美琴抬起了头,用极快地语速提出了意见——
“姐姐大人受伤的是御坂是最后一个知道的吧?!狡猾的下位个体取消了昨天晚上的记忆共享,导致御坂直到早上才听说这件事——黄泉川老师也是姐姐大人的帮凶!御坂御坂生气地指责着把御坂排除在局面之外的姐姐大人,坚定地表明自己不想被当作小学生看的态度!”
“对不……”
说到一半,美琴忽然想起这孩子之前提起过的事,于是抱着肩皱起眉头来,用十分委屈的表情和语气反击:“啊,但是,之前最后之作中病毒的事,姐姐我也是最后一个知道的哦。这回算是扯平了。”
这一招如果用在最后之作的“同龄人”,也即是真正的小学生身上,或许是有效的;然而,虽然最后之作性格像是十岁的小孩,而且实际只“出生”了不到一年,可经过“学习装置”的知识灌输和御坂网络的巨量信息共享,她的心智和判断已经远远不是一个普通的小学生了。
所以——
“那件事发生的时候御坂还没有见到姐姐大人呢,想通过这种事来转移御坂的炮火,姐姐大人也太低估御坂的智商了吧,以为御坂是小学生吗?!御坂御坂像漫画里的人一样把双手挥舞出残影来表达自己的愤怒!”
美琴无奈地笑了起来:“好啦,姐姐我知道错了。对不起,最后之作,以后不会再瞒着你了——这样可以了吧?”
“这还差不多,以后再看姐姐大人的表现吧!御坂御坂很容易地被哄好了,随后拿出了探病的礼物,希望姐姐大人早日出院。”
是一张折叠着的卡纸。
在小小的少女期待的眼神中,美琴打开了它,看到一行用很童趣的简笔画笔触画的小人,从衣服和头发的颜色来看,画的应该是最后之作、她和御坂妹妹们。卡纸的最下端写着“姐姐大人早日康复”这样一行字,还有“Last Order”的署名。
“御坂的知识里包括了油画的创作方法,但是是送给姐姐大人的礼物,御坂希望用御坂自己通过眼睛、耳朵、大脑学习到的方法来制作。这是小佳代教御坂画的呢。虽然有点害羞,但御坂御坂还是两手托腮地等待着姐姐大人的评价!”
“很漂亮呢!”美琴也不负她期待地、惊喜地夸奖着,“不过……最后之作的朋友不是叫小优吗?”
“御坂有很多个朋友了!就像姐姐大人有黑子、泪子、饰利一样。”
小孩子的注意力集中时间总是很短,因此在跟美琴讲了十几分钟的小学生活后,得到黄泉川同意的最后之作兴冲冲地跑出病房“去找下位个体们玩”了。
病房里于是安静了下来。
仔细想的话,虽然都记住了对方的脸,但其实美琴和黄泉川只有几面之缘,而且对方还是“警备员”和“老师”。
因此,美琴拘谨了起来,说道:“黄泉川老师,那么……昨天的事件……”
“那件事已经‘结束’了——明面上是这样的吧?对外的说法是‘第二位因为某些原因能力失控’,至于实际的原因……大概就是他说的吧,要‘杀了第一位、获取跟高层直接对话的机会’什么的。”
“什么?这是什么荒唐的理由……”
“他确实做错了,但是心里的想法,或许并非‘荒唐’二字可以概括。”黄泉川静静地看着她,好像天生就有一种让人信服的力量,“从来就只看见过黑暗的人、触碰到的唯一一丝光明都被掐灭的人……虽然不了解第二位,从这样的偏执上也能看出一些吧。”
暴走能力法则解析用诱爆实验、超能力者克隆计划、绝对能力者进化计划……像这些的事吗?
如果在第二次绝对能力者进化计划开启前,有人告诉自己杀死一个并不相干的高阶能力者就能结束实验,会怎么样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