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分雨脚落声微,柳岸斜风带客归。
时值三月,醉客来的炭火仍是烧得正旺。醉客来是京城规模最大的一家茶楼,掌柜又向来是一副笑脸,亲亲热热的,服务又好。上至达官贵人,下至平民百姓也都常来光顾。
说书人醒木一拍,惊醒了一大片贵人的瞌睡。其中就那位天天混迹茶楼酒肆的小世子尤甚,小世子李巍今日穿了件象牙白山水藤纹云袖袍,身上又披了件佛头青素面杭绸鹤氅,手上还抱着个暖炉。
小世子好看的桃花眼眯缝成一条缝,被醒木的响声惊醒,立马坐直了身体,应激反应道:
“先生,我没睡着呢。”
正对面的友人西望笑得前仰后合的,他仅穿了件月白锦袍,手上还拿了副檀香扇。
真真是热得人热死,冷得人冻死。
“子言啊,再过一个月,你可要成婚了,还想着你的功课呢。”
小世子再过几个月才满十七岁,说来也不到取字的时候。
但当年为小世子算命的国师说小世子命薄,需要取个字压一压。
几页长的书卷被搁在龙案上,皇帝大手一指,指中“子言”二字。因此,小世子四岁那年便有了字,字子言。
一听到成婚这两个字,刚坐直身体的李巍又弯下了腰,抱着暖炉,上眼皮一掉,像是又要睡着。
西望知道李巍的臭毛病,他耸拉眼皮的时候,并不代表想要睡觉,反而是发出一个信号——小爷我不想继续这个话题了。
西望这次才不惯着他,将扇子合起,用扇柄敲了敲桌面,面上的笑意压了许多,难得严肃道:
“如果你不想娶,可以和圣上反应一下。反正是礼部尚书先悔婚的,当年和你定娃娃亲的是谁——名动京城的嫡女元絮啊。而现在呢,不知道从哪里拉过来个姑娘,非说是嫡次女,要你娶她。”
京城一个月前出现了件大事,礼部尚书常年体弱多病养在乡下庄子的嫡次女回来了。而小世子李巍的娃娃亲对象其实是嫡次女元芷,而非嫡长女元絮。
这也不算是大事——对于看天吃饭的贫民百姓来说,这件事连明天下雨都比不上。
但是,对于处于权利中心的贵人而言,倒算是搅乱棋子的第一发。
李巍的父亲是圣上第七子,封地在荒北,世人称为晏清王爷。晏清王爷战无不胜,五年时间便将北蛮打到边境之北,连收三座城池。
可天不遂人愿,洛北一战,晏清王爷惨败。城池被攻占,王爷也死于那年惊蛰。
消息传到京城时,圣上又是割地又是赔款,最后又将名动京城的四公主送往和亲,这才压住北蛮那群豺狼虎豹。
晏清王爷的妻子却是个有血性的——对于南朝而言,这叫非要撞南墙。
她自缢于那年春分,只留下年仅十一岁的小世子李巍。
而今天,便是春分。
晏清王爷的妻子和礼部尚书的妻子成玉夫人曾经是闺中密友,在李巍未出生之前,两人便商定过孩子的亲事。但最后一个死于自缢,一个死于难产。
西望越想越气,他捏着手中的茶杯,愤怒的扔下句:“礼部尚书他欺人太甚。”
李巍懒懒得抬起眼皮看他,慢悠悠的解释道:“母妃定下的娃娃亲,本就说是与成玉夫人的孩子成亲,是长是幼又有什么区别呢。”
而且,皇室有皇室的尊严,怎么可能娶个来路不明的女子?估摸着这位嫡次女才是真正的嫡女,而元絮,极有可能是假的。
至于为什么要弄出来个双胞胎的事情?李巍想起了近来元絮和九皇子的传言。
他垂下了眼角,耸了耸肩,极有自知之明道:“而且,我这么一个纨绔,娶了那家的姑娘都是罪过啊。”
况且李巍没说的是,那位嫡次女刚来京城,就受到如此非议。
毕竟是母妃定下的娃娃亲。他十几年来都没有悔婚,她一来,他便悔婚,这置她于何地呢。
西望将茶杯砸在桌面上,怒气冲冲道:“这说得什么话?你就学识坏了点,家世样貌那个不都是顶尖?成玉夫人就生过一个孩子,哪里来得双胞胎?礼部尚书又没有续弦,元絮是嫡女,她算什么?”
茶杯的响声顺着敞开的窗户飘散在热闹非凡的大厅之内,像是一道水波,没起到任何波澜。
疏窗外,垂丝海棠开得正艳,碧绿的枝,粉嫩的花,偶有一道风吹过来,散得满屋都是清香。
叩叩得几声敲门声响起。
“二小姐,我家大小姐过来看您了。”
身穿青色及胸襦裙,梳着双环髻的丫鬟看见坐在窗边的小姐点了点头,于是极有眼色的将门打开。
“大小姐是长,怎能屈尊过来看我们家小姐呢。”
丫鬟探着头声音放大了些:
“小姐,大小姐过来了。”
元芷看了眼说话的丫鬟——这丫鬟名叫青鱼,长得很机灵,一双眼睛滴溜溜的转。
但青鱼与其说是元清任派来服侍她的,倒不如说是来监督她的。
元芷站起身后,眸子刚扫过沅絮的衣角后,又赶忙的垂眸看地:“大小姐,有什么事吗?”
这话倒是有些生硬,元絮身边的丫鬟脸色变了变,元絮倒是挺好,温柔面上仍是带着细细的笑意。
她梳着时下京城最流行的流苏髻,面上画着桃花妆,穿了件浅蓝滚妃色边曳地广袖留仙裙,端的是无边绰约。
却又像是禁锢在画里的仕女。
元絮细细打量起元芷的穿着,发现她仍穿得是几天前穿得蓝纱红罗祥云暗花马面裙,问道:“下人为妹妹准备的衣服呢?”
元芷低垂着眸,一副不安的模样,声音轻柔的回道:“不太习惯穿。”
她们其实是见过一面的。
在几天前,元芷刚回府的时候,父亲元清任将她们叫到祠堂,嘱咐着她们——与其说是嘱咐,不如说是告知。
成玉夫人怀孕的时候去了江南探望母族,刚好又赶上江南灾荒,受惊后早产。孩子在慌乱中被抱错。
因此,真假千金这一事,是谁也没想到,谁也不能怪的。
但元絮在京城已有十七年,若是直接对外告知元絮是假千金,不只是拂了尚书府的脸面,更是欺君大罪——因为真正的嫡女和圣上的最疼爱的小孙子有着娃娃亲。
为此,元清任还上殿负荆请罪过一番。这才商量出了对策——对外告知,成玉夫人曾生下的是双胞胎,妹妹元芷生下来时便体弱多病。
国师预言说,元芷不便见人,因此她便常年养在乡下。
如此以来,便皆大欢喜。
“妹妹要习惯才好,”元絮嗓音温柔:“月季,礼物给我。”
那是一个四方形的盒子,样式古朴,看起来灰漆漆的。
元絮将盒子打开,露出颗鸽子蛋那样大的夜明珠。
她的笑意越发温柔:“昔年我曾在陛下那里得过封赏,是颗夜明珠。虽说圣上赐予的东西并不能送人,但我思来想去自己并没有什么拿出手的东西,于是求了圣上,将夜明珠送予妹妹添妆。”
添妆?
元芷想起嫡女和小世子的婚事,一时有些说不上来的感觉——虽说她来这京城一趟,就是为了查清养父的失踪是不是和小世子抑或者说和晏清王府有关,但这未免有些过于幸运了吧?
元芷压下心里的想法,本就柔弱的面貌更显得楚楚可伶。
“想问大小姐,父亲将我许给……”
元絮将盒子放在桌面,面上带着些惊讶,反问道:“妹妹不知道吗?妹妹和晏清王府的小世子本就有婚约。小世子独身一人,圣上盼望他成家已久。三日前,圣上已和父亲商量让妹妹一个月后出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