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静静地看着他,就仿佛是她第一次见他似的。
而景晓萌站在背光处,看不清表情,气息却不再像他最后一次从她家离去的那般阴鸷。
张稀霖向前一步,阳光顿时刺进眼中,她闭上眼睛,看见鲜红的血液流在那层薄薄的眼睑上。猛然间,一个思绪钻入了脑袋:景晓萌是学医的,也许她该向他求救才是,只可惜,不知他会不会拒绝自己呢?应该不会吧,不过自己那样也太犯混了点,惹了人家,又要人家帮忙……晕倒前的张稀霖,不禁捂着因无法进食而灼烧的胃部这样想着,只是沉默。
不知度过了多少时光的张稀霖,在乍然醒来后,一下就看见景晓萌握着自己的手放在怀里撇头睡着的样子,脑袋还有些懵,但她不想过多接触,所以立刻缓缓抽回自己的手--没想到却还是把他惊醒。
景晓萌揉揉眼睛,坐直身体,才看向张稀霖。
他的眼里不复以往一眼到底的纯澈,整个人却是深沉内敛了许多,多了几分其他异样成熟的感觉。他静了静,不知想说些什么却欲言又止。过了一会他还是郑重地开口了,“我听站长说,你把溪岩放在她家去旅游了。但昨天姚奶奶来医院的时候说,看到一个和你很像的人——”,景晓萌看向张稀霖,希望她可以慈悲一点说明一下。
但张稀霖无动于衷。
于是景晓萌只好继续低头扯着雪白的床单一角,“……都怪我,我还以为你体育考试偷懒、又像别的女生一样减肥,才会对你忽冷忽热又一直误会……亏我还是个医生,你手那么长,我却没想到那是先天心脏病,只记得你帮我吹过头发了”
景晓萌说着低下了头,声音也暗沉了起来。
张稀霖仍旧静默,一言不发,因为她总觉得面前的这个人好像是景晓萌的样子,可却又不是。他的想法似乎依旧良善,会将什么事都怪罪在自己身上是没错,可一下子说这些话,也未免太过奇怪了,是以她仍旧一动不动。
景晓萌却忍不住了,他伸出手,拿着一张皱巴巴的纸,气愤的看着她。
张稀霖的东西一向保管良好,是以她认了一会,才认出那是自己写了景晓萌名字的信纸。
张稀霖眼睛眯了起来,顿时被发觉秘密的恼怒盖过了羞耻,她冷冷地看他,一把抢过那纸张,就要下床离开。
景晓萌却按住了挣扎的她,也不顾病房里还有别的病人,把她压在床上凑在她的耳边,温热的气息以不容拒绝的压迫认真道。
“我在这里,你可以直接跟我说啊!还是你根本就不想活吧?你认为你的病是负担,所以连问都没问就自己决定要走,这一点也不公平!”,景晓萌声音里压抑着极大的怒气,却又忍住没有发作,只是下一句的声音,却不免露出了几分末世的颓然和死寂,“怎么能,你怎么能.......让我学会爱上一个人却不允许我爱你,还要任凭你的死来撕碎我的心呢?”
景晓萌趴在她的身上泪流满面,用力地抱住张稀霖,只是呜咽,“难道你还真想把你的生日当成祭日过活吗?”
张稀霖被那突如其来的哭声给震得有些懵懵懂懂地,一下子没反应太过来。只是虽然知道他是担心自己,但听到那些话后,她也不免感到羞愤--就像是穿着白色衣服那样毫无遮挡的安全感,被人看清了心里的秘密--尤其是旁边的一个病人听到后,也急咧咧道,“你一个小女孩干嘛想不开呢?”
这更让张稀霖更加难受——她从来都不喜欢被如此关注,也从不喜欢被人干涉的一切。她默默独自守护自己的秘密,为的是保留她的一份尊严,但他却让她费尽心思做的一切变得那么可笑。就算说出来,她又能怎么样,他又能怎样呢?她根本没有活下去的欲望,就算有,也只有一点点,可那仅有的一点点还是基于顺遂的情况下。
正因为她脆弱的心不够强大,她的身体也无力支撑起那无望的、为了心中理想世界的重铸。所以只是刚好她妈妈留在她心脏的闹铃响了,也提醒她该去见她妈,离开这个世界了而已--除了接受,她想不出有更满意的选择了。
而他,还想让她怎么做呢?
张稀霖再次醒来的时候,不知为什么,胸口的位置多了一条伤疤。医生解释说,是匆匆赶来的张析闻给她签的手术同意书后,就没说其他的了。
而张析闻坐在病床旁,眼泪汪汪地责怪张稀霖不和她说生病的事,却也说不出是谁帮忙交的钱--因为她是后面才来的,倒也没骗张稀霖说是她交的钱什么的,至于之前的约定,她们似乎都不约而同地回避了。
张稀霖之前给张析闻打电话要她回来,是本来打算她们三姐妹好好在一起几天的,可她之前却总是推诿,张稀霖才歇了这个心思。
可现在躺在病床上的张稀霖,看着光鲜靓丽的张析闻不由黯然,心想,要不是她做了手术,怕是连这最后一面也见不到吧。是以,张析闻其他一些关心的话如此一说,赚足了颜面,也算对之前的事做出了解释--不过张稀霖也懒得搭理她了,只是说她累了,就冷淡地闭着眼休息。
其实很多事情她们也是心知肚明的。
而张析闻感觉到张稀霖的心思不在她身上以后,也更渐渐疏远了她,只是淡淡地照顾着。所以拢共在这里待了没有两天,张析闻就说要回去邻市帮陆驳开发新的项目。
张稀霖也没什么反应,随她去了。
倒是大概她愧疚了些,留下一笔给张溪岩做生活费更多的钱,也给了她大概能花到一学期的生活费,张稀霖自然收了起来,没有二话。
只是之前“昙花一现”的景晓萌也消失不见,又没人照顾的张稀霖很是不便,很多事情都无法自理,又心想着其他,整个人都有些恹恹。可她偏偏天生又是个不爱麻烦别人的人,每次只有等到饿得不行了,才会请别人打包了些饭食进来。不过就算是只有那么些时候,她也总是不免觉得尴尬,总觉得是在向人坦诚自己的孤苦无依似的,所以也很是抗拒。
好不容易等张稀霖休养好了,回到家赶紧把张溪岩从站长家接了回来,安置好了。再去学校办好半年的休学手续之后。张稀霖才发现,不论是学校里面、还是外面,铺天盖地都是景晓萌回归陆家,且即将和同是大集团公司老总刘玉歌的独女刘世曦订婚的消息。
张稀霖刚听到这个消息时,心里有些微酸的刺痛的。但她一向用最坏的眼光看待生活,何况本来就是她自己那样拒绝他的——最多能指责下他的动作太快了而已。所以这也只是有一点打击到她。她照旧按照以往的生活过着--虽然凭空多了几分不甘和失落,但却很好的被她压在了心底。
只是唯一变换的一点,就是以前很不喜欢运动的她,因为现在的身体太差,所以尽力去运动来保持身体健康。
本来张稀霖觉得,现在自己的病也算治好了,修养好以后,钱省着点,也够花到毕业找到工作。一切的事情都在朝着美好的方向进展……虽然情感生活上的失败会打击到她一点,但这并不妨碍她的生活,因为她向来擅长忽略那些令她不愉悦的事情——只要忙起来就够了。有时张稀霖会想,是不是以前她就是太闲,才会想这么多,变成这样子的,而现在一点点改变了,倒是还好。
张稀霖犹自过起慢慢充实起来的生活,本以为还能一直继续下去,却没想到最后,还是被张析闻给破坏了。
那天她带着张溪岩在山下操场稍微锻炼了一会,照旧回到家的时候,却才发现张析闻回来了,还把房间里翻得乱乱的。
而张析闻一见到她回来,突兀地,第一句话就是问她家里的房产证放在哪里。张稀霖的心里顿时多了一份警觉。
果不其然,追问下,张析闻才勉强承认说,是要先拿房子去抵押周转一下,说是到时候陆驳就会把钱还给她们了。
张稀霖听完她说的话后,不禁皱起眉头,语气就有些冷然了,“你怎么能相信这种鬼话?”,她严肃道,“难道你真相信他是要扩大竞争,而不是因为景晓萌要彻查公司财务去填补亏空?连我都知道的事,你,还是说他答应娶你了?别傻了……我们不是说好,这房子是给溪岩的吗?你要用钱,妈妈留的钱,还有我和溪岩的升学基金都在你那,你可以先用。但是这房子是溪岩的,没有人能动这座房子!”
张析闻大概没想到,张稀霖会这样态度坚决地回她,怔愣了一会,明显强忍怒气,笑了笑,舔了舔嘴唇,还想争取,“溪岩懂什么,房子给她也没什么用……”
张析闻说着说着默了声音,看见张稀霖冷漠的眼睛直盯着她,这才意识到,作为姐姐,和一个受过高等教育的人,这样说是有些不妥。
然而过了一会,张析闻就不耐烦了起来,她粗声粗气的说。
“那好,既然你要这个样子,那其他的我也不说了。你说这房子是溪岩的,那我们让她自己选,她愿意和谁在一起,谁就有对这房子的处置权力,这样总可以了吧!”
张稀霖被张析闻突然愤怒的语气一击,有些茫然,但那话是没错的,所以一下子就皱着眉应了声是。
张析闻后来就没有再言语了。而张稀霖想想都是一家子,再怎么吵也还是这样,也就没觉得有什么事了,没去多管。只不过,张稀霖再也想不到,张析闻真的会这样行事--她本来以为她只是随口说说的。却没想到第二天一早,张析闻兴师动众地把张溪岩拉到门前的空地上,竟真的让张溪岩选择要和张稀霖,还是和自己一起生活。
直到此刻,张稀霖才皱着眉头认真看了完全不像样的张析闻一眼,掩去眼里控制不住泛滥起来的悲凉和失望。但她明白张析闻本性里是那种好强,说到一定会要做到的人,都到现在这样了,肯定没办法阻止的,所以也就不再说话了。
而张溪岩睡的迷蒙被叫起,被森林间互相喘息的风声刺得打了个激灵。
认真睁开眼,就看见久逢未见的张析闻出现在家里,嘴里说着她不懂的话,好像是让她选择要和谁一起过活似的,一下就愣了。张溪岩不明白这样的分开代表着什么意思,但大姐如此强烈要求,那么她自然也是听的。
张析闻为了显示她的公平,并没有催促。
而张溪岩就一个人呆楞楞地站在原地,咬着手指思考。潜意识上她是更愿意和张析闻亲近的,虽然张稀霖比较能让人安心,但因为每次张析闻回来她的愿望都可以得到满足,而张稀霖总是一直不许她做这做那,所以她还是比较喜欢爱笑的张析闻。
张溪岩这样心想着。只是,抱着布玩偶的张溪岩看了看落寞在一旁不再看她的,无喜无悲的张稀霖又心有不忍--刚刚她还怕她冷,把衣服脱下来披在她身上呢!所以,张溪岩又有些犹豫,迟疑起来。
一阵风刮过,张溪岩额边的发丝撩过。
张溪岩蓦然看见张析闻眼里严厉催促的目光,第一次见到这种目光,就像她为数不多记忆力爸爸严厉的目光一样。
张溪岩有些慌乱不敢反抗,只好犹豫着,跑过去拉住了张析闻的手。
一切结果,显而易见。
张稀霖见此,心里自然是失望。
有心再要和张析闻交涉,奈何张析闻一句也不肯听,她的确又不占理,也做不来赖着不走这样的事,她也只好拖着虚弱的身子收拾东西离开了这个家。
而张析闻也很是迅速地,当天就将张溪岩带回了邻市她租的房子,不见踪影。
小剧场
(十五)
一天,景晓萌爬上五楼宿舍,发现自己没有带宿舍钥匙,只好下楼去找舍管拿钥匙,爬上五楼开门。
开完门后,景晓萌下去还舍管钥匙,再爬上五楼,结果在楼梯口碰到张稀霖。
张稀霖,“咦,原来你在啊!我看你门没关,就顺手帮你把门关了……”
景晓萌仰天长啸,“你为什么要这样做呀!”
张稀霖眉头只皱了皱。
景晓萌一下子吓坏了——好嘛!一下回到解放前,这么一来,不是跟张稀霖又不熟了嘛!
景晓萌瞬间低头,“我错了,哪都错了,哪哪都错了……错错错,是我的错,求你原谅我不会犯错.......”
(十六)
记者问:“景夫人,你认为,在景先生的家里,最美的风景是什么?”
张稀霖,“最美的风景--当然是他”
众记者一脸跪服,这狗粮撒的。
张稀霖的这股理所当然的正气一定程度上影响到了一向都是一本正经的景晓萌。
一天,景晓萌一脸自得地问张稀霖,“你看看我脸上有什么?”
看了半天,景晓萌自己忍不住了,“美貌啊!”
张稀霖默默地把那句“gou仗人势”给咽了回去,暗下决定,以后还是不要夸这家伙的好。
(十七)
若干年后,涂洛山夕阳下的长凳上坐着两个拄着拐杖的老人。
张稀霖,“你不觉得人生真的很奇妙吗?就像现在这一刻,我们正在慢慢老去,在这世界上却不知道有多少新生儿出生,多少的花儿绽放,多少的湖水波光粼粼……也有可能在某个地方,才上映了新的电影,在某个地方正有人结婚,或是窗台上阳光终于久违地照进了阁楼”
“真是奇怪,好像只有在你身边,我才更想了解这个世界呢!我的身体不好,以前从没想这么多,有些东西没了就没了,如果不是有溪岩的话,我怎么样都无所谓。只是好像因为你在,我突然舍不得离开你给的温暖了……可惜,这世界上有那么多的好风光,而你却只能陪我老在这个地方了,真是抱歉啦!”
景晓萌,“你乱说什么嘛!我哪有那个时间去到处跑啊,看着你的脸,照顾你都不够了,还有一大堆小孙子要带……都怪儿子他们跑去外面做什么科研项目,还要累我们这两把老骨头,真是”
“其实我呀,只要能在这片土地上终老,有你和我分享曾经有过的回忆——只要我在这个世界上活着,曾用我的双手,我的心,做出了我最大的努力就好”
“而且,我们不是把宝宝养的很好吗?你看他们出去的时候,也比你以前更有礼貌,对人也友善,工作得不错,也把小孙子们教育得很好……”
“哈哈,就这样一代一代下去,如果真的有轮回的话,那么等我们回来的时候,有曾经的我们留给我们的美好世界,你就不用因为别人过得那么累,也不会半夜哭泣,然后莫名其妙冷脸,那我追你就不用那么辛苦了”
景晓萌深呼吸了一下格外清爽的空气,回头看着张稀霖一笑,“你看,多亏在你身边,我才发现,原来我做了件这么伟大的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