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晓萌发了两天的高烧,却始终坚持不肯去医院。
张稀霖也没办法,只好把自己当成护工一样,照顾他直到烧退了为止。
张稀霖起先找了几套适合他穿的衣服——因为她自己想把买衣服的钱下来给张溪岩多买点好吃的,所以她基本上穿的是张父的旧衣。
张父本是高官,身材并不雄壮,有很多不错的衣服,倒是很适合他们这种身材颀长的人穿,给景晓萌穿倒也还算合适。
这两天景晓萌躺在她的床上,汗湿了很多衣服,张稀霖不得不一次又一次地替他擦洗身子。
本来她之前说了那样拒绝他的话,是不该再这样“占他便宜的”。
但张稀霖想着在头一天雨夜,因为情势紧急,她早就已经帮他换过了衣服,所以现在帮忙也没什么。
后面几天换了很多湿衣服下来,张稀霖又是个爱干净,洗了一堆,结果天气又阴,风干不了,她只好一件件烘干。
张溪岩本来还在闹着发高烧到昏沉躺在床上的景晓萌,想要他陪她玩耍。幸好张稀霖及时地拉住了她,好不容易才哄得她忘了景晓萌的事先去睡觉了。是以,张稀霖才得以闲适地正坐在楼下一件件烘干衣服,独自沉浸在一个人的世界里。
偶尔她想,其实她也会迷恋那种传统的家庭主妇的感觉。毕竟她的性格也倾向于守旧的那种自律的人,很喜欢这种一个小家被她经营得很有成就感的感觉。
只不过是她一接触到外面的人和事,与她想象的不符,她才会把那种渴望很好地抑制下来,变得“不近人情”的。
也是,如果不是生活所迫,谁愿意默默承受呢?张稀霖这样想着,伸手把衣服叠了起来。
而正当她叠着的时候,景晓萌默默地从楼梯上走了下来,不小心碰到了挂在墙上的油画,发出了一声响声。
张稀霖听到声音敏锐地回头看去,见他下来微微点了下头,“你要吃什么?”
她以为景晓萌是饿极了,才自己强撑着爬起来下楼的,站起来就要起身进去厨房。
而景晓萌苍白的脸虚弱的笑笑,“不用。这两天麻烦你了,告辞”
张稀霖明显一愣,嘴唇动了动,却还是没说什么,脑袋不由地点了下头,唇微微地抿了起来。
只是她抿唇的时候太过用力,左边有酒窝的脸颊就显了出来,还而且因她的唇薄下撇,倒像是她面无表情,很冷淡的样子。
景晓萌目光闪了闪,紧了紧下颌,然后隐去神色。
半晌无语。然后他的长腿跨出大门,张稀霖也跟了一步站在了原地,直到景晓萌的背影消失不见,才默然合上大门。
这倒不是她有多不想他离开,即使景晓萌真的挺希望她能挽留他一下的,说不定她自己也是——她可能只是习惯那样做了而已,毕竟谁希望自己离开一个地方的时候主人家立刻就关上了门呢?
这总归来说并不礼貌。
虽然真正的原因,是她也想看着他的背影直到消失的最后一秒,好把他的背影印在自己的脑海里罢了。
张稀霖是个在传统家庭关系中长大的人,却并不曾感到幸福。
曾经她以为她的不婚是惊世骇俗的,但直到长大后才明白,原来那不过尔尔——她自以为的惊涛骇浪,正如她不理解别人的举止那样微渺。
正似这个世界根本不会在意一抹孤魂,能记住她的,只有同样进击的变革者而已。所以,就算现在景晓萌离开的话,也是正因为她之前已经给自己做过太多心里建设,所以除了那一刹那的失落后,之后她也才没有任何感觉了。
她也向来都是很随遇而安,也不强求任何东西的人,有时候很重感情,有时却又是个冷漠至极的极端之人。大概就是那种她常走过奢侈品店旁拆迁的大楼,看着一边是在废墟前面摆摊的年老菜农,一边是光鲜亮丽的奢侈品售货员,像是两个平行的世界,突兀又真实的模样。
人们其实都该感叹于他们所创造的价值--正因为每个人所创造的价值不同,所以才会导致了这世界的不同。就如同这世界维持的秩序,是最原始的生物本能,只不过经过智慧的人心的美化,才变得让人容易接受罢了。
如同一件微小的事物,即使再不起眼,再让人难以接受的质朴,赋予了特定的含义以后,也能迸发出最强烈的情感进而影响他人--只不过人类有限的思想,会局限了这样思考和发现的机会罢了。
曾经张析闻在张稀霖选中文系后还笑过她,笑她那么冷漠的人怎能担任起这个社会所谓传播文化的责任,到时候甚至会会误人子弟。
她说得很真,甚至连张稀霖偶尔想到这个也会感到沮丧。
原本她想着,这世界上这么多人,她又不需要很大的地方,只需要那么一小块地方生活就够了,本来她也以为她能很简单地做到,但她后来发现,无论如何,却没有那么一个地方真正属于她。
当她想痛苦的时候,她怕会吵到别人,当累急了想倒在地上也要注意得体与否,当她一个人痛苦想要做些什么的时候,却不由自主的总是在意别人的想法。
而如果有一天她说她想自杀,那么这个社区的人就会用不可思议、惊世骇俗的眼光看她,站长或许会找个心理医生来治疗她,直到她保证好好生活为止。
她一直是个倔强却并不坚强的人。从不肯说出自己的病,不只是因为不想麻烦别人。而是因为她知道,如果她说出来会有医生给她治病,也会有人关心,即使只是浮于表面……
可她想要的并不是这些!
虽然她自己想要什么她也不知道,她只是,可能缺乏拴住她的心得事物出现,没有归属感而已,漫不经心地做了个决定后,在泛滥生命而已。
即使就在前两天,景晓萌出现了。狼狈地出现在在她的世界里,破开她的蝉蛹,想要把她从黑暗潮湿黏腻地地方里拉出来,让在光明的世界里待着——可她却不能答应。
她的价值观,她的懦弱,和她已经决定放弃了的生命,都不允许她答应他的请求。这种带有些淡淡无可奈何的感觉,就像是对什么都好像失去了兴趣,也觉得未来好像很寡淡,没那么吸引人的感觉。
换句话说,也许是这个世界的和平仍在,但人心的陷落,让她让她变得挑剔起来,才会肆无忌惮的浪费自己的生命,并没有任何求生的意愿了。
诚然,她现在只要准备好张溪岩的后路就好了,其余的并不需要担心。
可如果要和他在一起,那么她之前好不容易决定好的一切,她的世界,又要重新再铸就一番才能适应,可她已经没有那个力气再去做了--那种突如其来的崩溃,满盘皆输的挫败感已经完全把她打败了。
她从小没有被授予良好处理各种事务的家庭教育,又缺乏被人关心,所以才会长到这么大,却还幼稚地拿自己的生命来赌气,并不想再管那决堤了的一切......所以那一切,应该也不能全怪她吧?
而距离张稀霖和医院约定的手术时间,已经过了期限,医院发来的通知短信通通被她删除了,张稀霖也决定不再去捣鼓这件事情了。
张稀霖此时已经并不相信这个世界有上帝之手,或是极乐世界,她只觉得,如果对别人没有影响的话,除了天大地大,其他的就她最大。
如果人真的能抛却一切,过得这么恣意的话,谁都想继续活下去了。可惜的是,这是完全不顾后路的人才有的特权——就比如她对景晓萌的态度。
她可以如此冷漠地拒绝他如此低下苦苦地追求,是因为她清楚地明白,他们的生命以后再也不会有任何的交集了,所以她才会如此决绝……
呵,只不过,这该死的特权好像也有点副作用呢!
不然为什么,她的心会如此地疼痛起来呢?
张稀霖至此也是几乎不出门了。一是因为她怕见人,加上她身体也不好,神经脆弱又没安全感,即使在熟悉的地方她也很难入睡,更别提去别的地方了,所以张稀霖就更加孤僻地待在山上。二来是她本来也就不怎么强烈的求生之路,又没什么朋友。
在自从她拒绝了景晓萌以后,她的精神状态也难免更失落起来,她时常感到胸口难以呼吸,心脏绞痛,也实在难以奢想更多。不过将近双十年华,她的心却已经像枯木那样残破。
她也偶尔难得生出了一些莫名地情怀。总觉得人的一生总要有一次不是为了行程的行程,来看看这个国家每一寸土地上的每一片绿叶,每一束阳光才是,才不至于因为匆匆的一眼,看不尽这繁多,就随意地对。毕竟很多精美绝伦的东西比起一个人的眼光,已经更早存活在这个世界上,更值得人去优待,欣赏。
张稀霖也曾经一直幻想着能坐坐看天上的飞机,穿云堕雾,飞越沙丘,也想看笔直的列车平稳穿越平原上绿油油的草地,看林立栉比的高房,铁架桥下行驶的汽车……和同一片天空底下,那些无法直视阳光活着的人们。
她明白,这个国家赋予那些有能力可以享受这些的人民的一切,也是为这个国家奉献最多的人。
而这个他们的国家,用一种他们创造的完美的秩序,来向人展示他们宏大的成果——只不过她比较不走运,感觉像是在所有的事情都准备好后,她就出现了问题。
她活的这个世界,生活的这个国家,甚至于她身边这个社区的所有人,都会在日新月异的斗转星移中前进,只不过她是个比较没有燃油的汽车而已,到不了约定俗成的终点了。
张稀霖年少也曾一度有很多抱负,不过那些豪情壮志却随着她渐渐破财的身体,和平凡的生活,湮灭在短暂而又漫长的历史长流中。她在日复一日的生活当中发现,人真的是种矛盾的生物。在她觉得自己并不高尚的时候,可偏偏她又会顺从自己心里所向往的高尚思维,而当她不得不因为生活低俗的时候,却又发现自己一直饱受煎熬、拼命地想维持那高尚,却最终屈服于卑鄙的低下。
其实说到底人都是自私的,只不过因为本身的脆弱,能力有限,才会潜意识地选择群居在一起。而当初张稀霖为了更好的活在这个世界上,觉得她只要需要学会收敛,谨知慎行,然后一步步前行中减弱被赋予的自私、固执,就可以生活的很好了,结果到最后她才发现,任何的准备,在面对未知风险的恐惧时,都是多余的。
人往往把无法抵御和那种无法言喻的一切,“衍生”成神明的报复。可笑的是,这因为人无法承认自己会被自我的某种内心虚无化力量束缚而找的托词,目的却是为了是更好的执行这一准则。
当然,每个人选择生活的方式不同,在张稀霖的眼中,最大不可行的是理所当然。她总觉得,无论当一个人处在什么地方,最好都要像第一次到这个地方一样新奇,带着赞美、警惕、审视的眼光。尤其是去到别人创造的地方,碰触别人的精神时,更要战战兢兢才算尊重。
而在这样大多数人惯常“不明所以”的生活中,不论你认为自己是不是特殊,你永远不可能从别人那里得到最真实的答案,只有时间才能告诉你最真的决定--因为你永远不知道在那善恶比例不明的地域里,你将会遇到的,是什么世界。
当然,也许你并不会知道,这一生你遇到的爱你的那个人,是那样的风华,结果你却无视践踏那样的心——就像她对景晓萌做的那样,她甚至连给自己一个去了解他的机会都不敢!到最后,也就只能这样,庸人自扰地活在了她脑海中的世界里。
景晓萌踏万山丘壑涉水而来,不期然遇见那样一个人的生活。虽然也有那样曾随波逐流过的岁月,但却知道她的眼光却不随任何人的改变,所以才深深迷恋上那样他不曾拥有过的沉静。
他知道,她就好像是从那山地下长出的荒草,又兀自逶迤成一棵把枝丫稀疏延伸进天空的大树。这期间她经过多少的窘迫,剥皮裂纹的撕扯才造就神识——贵重,却难懂。
就像她难以和人正常交谈,那么困难的活着,却拒绝了他邀请她一同面对这生活的请求--拒绝了他这根唯一向她伸出手的浮木的那样令人难懂。
有那么曾经几个瞬间,景晓萌邪恶地想,他肯定要恨死她才对的。
他本来生活在那样淳朴的小渔村里,每天有暖洋洋的光温暖身体,有疼爱他的妈妈,现在来到这个阴冷的山坳,每天认真辛苦地活着,虽然不起眼但充实……谁知到头来,却因为喜欢上这样一个她,而伤透了心,甚至怀疑起了自己前半生的一切,差点把自己全盘否定了。
不过张稀霖又何尝不是呢?景晓萌如是想着,她也是因为自己的家庭、因为某些人的作为,才不得不这样自不量力,虔诚又卑微地活着吗?她心里大概也有难以启齿的伤痛,才会这般的,不然一个正常人实在没必要每天都过得如此计较。活在那样的家庭里,虽然外表看不出什么,只不过或许是她的未来,早就因为那样的环境,而已经注定灭亡了也说不定。
一切都是生活中难解的难题罢了。
张稀霖的身体,在她的短期自我修行旅游回来后,每况愈下。
她堪堪把家里打扫干净后,打算好了一切,本想让张析闻回来一趟,算是她们三姐妹度过最后的时光的。却没想到,打电话让张析闻回来时却出了问题--因为张析闻说暂时脱不开身,就不打算先回来找她了。
而张稀霖自那次在陆氏公司实习和后来的争吵过后,话本就不多了,加上张析闻又无意中说张稀霖“骗她”医药费的事——“哼,你现在不也没着急用去医院嘛!要是真的,你会这么漫不经心吗?”--张析闻无意中说起了这个。
而张稀霖就是自从那一次,偶然听见张析闻在电话里和她说起这个后,心里越发起了火,就更少和她交流了。
张析闻说赶不回来后,张稀霖更是没有和她解释的欲望,也歇了什么最后时光的心思,只是说会把张溪岩寄在站长家,叫她到时候去接。
只不过打算得好好的,却是在带张溪岩去站长家的时候,有些麻烦罢了。因为当张稀霖谎称她要出去旅游,想要把张溪岩放在她家的时候,站长的脸色并不太好,犹豫了一会,大概是想拒绝。
张稀霖心里知道她小孙子出生了,怕是不想照顾张溪岩了。但她却装作不知,也没说什么,只是掏出身上所有的钱给她--远多于张溪岩寄住几天的成本,再次恳求。
站长第一次犹豫地收了起来,这才略有了笑脸,把张稀霖让进客厅,还关切地寒暄几句,让她不要学别的女生再减肥了,“瞧你现在也变得忒瘦了些.....”
张稀霖扯出一抹微笑,摆摆手,看了一眼蹲在门口角落玩着自己手指的张溪岩,强忍着没有掉下眼泪立刻转身走了。
躺在医院病床上的第一天,张稀霖其实没有睡着。惨白的月光照在她空洞睁着的眼睛,眼角的泪打湿了枕巾。
她做了最后一次检查,确认她的确需要手术、却无法支付那昂贵的费用后,就写了一纸书打算寄给景晓萌留作最后的纪念。
只是想了半天也没想出来写什么,只写了个抬头名就空着。
反倒是给张析闻留下一串千纸鹤,和张溪岩该注意的生活的事项,比如说不能吃太咸,不能跑太快之类的事,事无巨细。
坐在花园中树丛下的张稀霖打算待会就回病房,然后换了衣服出走。随便旅行到个什么地方消失都好,就只是不想再活在这片,她曾经那么绵长呼吸过的天空之下。
只是在好不容易爬上楼梯后,气喘吁吁地,却不曾想看见景晓萌那个黑白蓝条熟悉的身影,在病房门口踱来踱去。
张稀霖只得退后一步贴在转角的墙上,心下有些慌张和茫然,但却无法思考地,只是低头默默地看着住院楼下穿梭的人群来来往往,心思却慌乱地不知飘到了哪里去。
而没过一会,狭长的走道上突然投过一片阴影。
张稀霖抬头,才蓦然发现景晓萌走到了她的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