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爱过谁,自然也不会爱你。”--最后相见的那一天,陆棠燃是这样对南悠名尘说的。
“我知道,”南悠名尘垂眸,不禁自嘲了一句,“所以我也未曾奢望......只是你......你怎么能杀了棠浮?他......是你弟弟啊!”,他低低地,像困兽一般咆哮,似神志欲摧。
一滴泪落了下来,却是转瞬他的剑锋忽起,声调铮然。
一片白光从面前闪过,陆棠燃不做任何反抗,只是闭上了双眸,浑身死寂。
陆棠燃静静地等待着,直到血喷溅了出来,沾满了如玉的面庞,他才蓦地睁开惊慌的眼。
一滴血泪流了下来,他看着那倒下的身影--仿若死的不是他,他却也死了地那般孤寂。
“我爱你......”静默良久的他呜咽了一声,只可惜那呜咽却消逝在了风中,无人知晓。
前世,陆棠燃是以名燥天下的陆青山为代表、以剑术为先的陆家长房嫡孙,而陆棠浮则是与之旗鼓相当的陆松溪一派以建德为先的陆家二房嫡孙。
一个是张扬肆意的天之骄子,一个是翩翩文雅的陌上君子,各有风采,却因开派先祖的理念不同而形同陌路。
原因无他,只因为一个火燃烈焰之宿,一个是水冽浮光之命--他们天生不和,索性也从未一起出现过。
只不过 ,纵然他们的喜好不同,情性不一......他们的这一生却都遇上了一个南悠名尘,也都顶着同一张面孔生活。
当年的陆家,在棠字辈往上一辈的时候,虽家族势大,却嗣族甚少。
甚至于一个世家大族,最后不得不感激自家祖辈难得“猎艳偷腥”的遗腹子才得以延续香火。
而那上不了台面的遗腹子回到陆家最大的贡献只有两个:一个是生了陆棠燃,另一个就是生了陆棠浮。
至于其他的,也没人抱有期望了。
那个遗腹子就是双棠的父亲,他肩挑陆家所余至今的两房,只不过却在双棠尚在襁褓的时候就因飞扬跋扈而被角斗至死。
是以他余下的双生子息,一个交予青山长房,一个交予松溪二房--肩负着振兴陆家的使命。
双棠的父亲粗鄙不堪,但母亲却是陆家精心挑选的大家女子--清北张家张氏淳惠--后来也被世人称为淳惠夫人。
淳惠夫人也是家族临危受命,以大义来委身陆家遗腹--且因行事颇有风范,所以不仅陆家上下敬重,且本家族的人也十分尊谒--更别提之后她那各执陆家一房的双棠长大后,盖世的风范又为她添了多少仪威......
或许是有失必有得,有得必有失。
淳惠夫人难觅佳偶,所以上天赐下如此佳麟,只不过这双麟儿又太过美满,所以必生得骨肉分离,且水火不容--就如同青山、松溪那两位先祖相悖的那样。
双棠之父刚逝去之时--原本两房老者还可耐到双棠总角之龄再做分离--现下有了那个由头,他们也就捏了原本也就有的--陆棠燃命中带火,陆棠浮命中宜水--不适同存的理由,做了分离--使他们彻底变成了那般形同陌路之人。
那或许也是淳惠夫人最大的痛。
她当初在选择到哪房做太君的时候--选择跟着陆棠燃去了长房,把嗷嗷待哺的陆棠浮送去了松溪;而当他们渐成,为各自一派的长老执言、打斗,甚至仙理的时候,她选择了松溪下那坚持建德为先的陆棠浮;而最后时局纷争越显动荡,乱根依附,陆家先辈斩杀的魔徒伪装潜伏,她的一双棠儿卷入令人闻风丧胆的南悠动乱时,那魔头叫她选一个棠儿留下......她怎么选的了?她选不了的,她又知道该怎么选?
她选不了,于是陆棠浮帮她选了--他约了陆棠燃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的夜谈过后,她只剩下陆棠燃这一个选择了......但纵使是那样,结果也没好到哪里去。
因为陆棠燃也帮她选了,他在她必须给出答案的第二天前夜,和那个魔头决一死战,最终的结果即使是那魔头死了,但她的一双棠儿却也一死一疯,且死前大概都认为、也都想要她选的人是对方......
而至于那个魔头......那魔头......天下之大,他要报复的人多了去了,比陆家更大的仇人也不在少数,为什么偏偏,偏偏却这样,痴缠于她的一双棠儿索命?
淳惠夫人不知,世人也不知......却唯独那知道的人,停留在了他们的那个时空,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那不可知的命运。
头疼欲裂!
像是唯一一次大病时濒临死亡的生命绝境——那仿若由意识疼痛引起的无边孤寂——陆棠燃似乎又体验了一次。
“突突……呲”。
当陆棠燃扶着额角缓缓醒过来的时候,心脏剧烈跳动之余,全身上下就只有这个感觉。
没想到他一生活得像根紧绷的弦般矫健利落,就如同在烈焰中可以源源不绝燃烧的玉色棠花一般娆妖,可一朝松懈,火焰稍怠,却是如此破败不堪地元气大伤了……
睁开血肉模糊的眼,他强迫自己一瞬间清明起来。
只不过映入眼帘的,却不是自己坠落山崖时的那个血盆大口的山谷,而是床前踏顶的青纱涟漪漫漫。
“这是怎么回事?”。
陆棠燃疑惑,撑着手的脑袋更是疼痛了。
怎么他不是在南悠名尘自刎后,心魔顿生地走火入魔,然后又在被魔教孽徒的追杀下跳崖了吗?怎的如今自己却又在这个地方呢?
难道,是有人救了自己?陆棠燃虽然身体疲惫至极,却是心思电转。
只是,手也动不了、且意识到自己还活着的极度疲惫,让陆棠燃瞬间的喘息粗了一点,并不想再去想那些东西的他,颓然地闭上了才睁开的眼,眼角有泪光盈动。
许是听到了那喘息,门轻轻地被敲了下,然后推了进来。
“少爷,您醒了?”,一个打头婢女关切的声音传了进来,然后是仆从悉悉索索的尾随声。
穿过层层撩起的青纱之后出现的面孔,让陆棠燃瞬间意识到了什么--是爱狸!
所以,他这是在陆棠浮的府邸之中?
陆棠燃有一瞬间怔愣。
而撩起最后一层床前青纱的爱狸却是走近了陆棠燃,她小心翼翼地靠近陆棠燃睁着的床头,魅色红尾的眼只是湿着。
“少爷,您干嘛去救南悠家那个小子的,好心帮他不领情也就算了,还倒打一耙,把您弄成这样......”。
耳旁人关切的话语倒是把陆棠燃的的思绪拉了回来,又往前散发了去。
是了,前世的时候,他那唯一一次大病醒来后,也是在陆棠浮的府邸的--那还是他们两兄弟十四稚龄的时候。
天下谁人都知淳惠夫人诞下的陆氏双棠肩挑陆氏两房。且本因是至亲的兄弟,盖因开派祖先的理念不同和他们各自成长的情性不一,而弄得如此几近生死相对的局面。
但谁也不知,受淳惠夫人谆谆教诲的陆棠燃虽然的确因为他们身后的门派理念不同,而在众人面前并不怎么“善待”陆棠浮,但他的心里却是很欢喜有这么一个令他无比牵绊的弟弟的。
所以在三年一次难得的祭祀亡父、他们也冷若冰霜地各司其职后,在回程的路上,陆棠燃掩了踪迹,又追上相反方向的陆棠浮--只为偷偷告诉他那个在松溪孤身一人的弟弟--告诉他,他们的母亲淳惠夫人爱他,他这个做哥哥的也......十分念他--虽然他们几乎没相处过,甚至因为某些原因,还必须要成为“死敌”......
但就是那次,他偷偷追上陆棠浮的时候,还没待去找他说些什么,却发现他那可怜的弟弟,竟然为了声荡江湖的南悠家独子南悠名尘陷入了一场打斗,最后还为了挡住那些人对南悠名尘背后的偷袭而掉落山崖--无人知晓!
他眼恣欲裂地冲了出去,想要救回他那无人顾及的弟弟,却是不慎被斜刺里一个剑冲逮住,当膛刺了过来,心像是撕裂开来地无可奈何......
那之后,也就如同现在这般,他们把倒在地上的他捡了回来,他也这样的躺在了陆棠浮的床上,听着陆棠浮侍女的劝诫,心中愈渐寒凉......
耳旁喋喋不休,陆棠燃却仍旧闭着眼睛--并不像前世醒来的那时候,哭喊着要去找他那可怜的弟弟。
一串泪珠不禁滚了下来,他并不言语。
实在是这样的梦境实在太过真实,他简直难以再承受一遍,只能忽视。
却不料像是被那泪珠吓到了似的,爱狸慌忙了起来,“少爷,少爷......”。
仆从早就一个个退了出去,爱狸亲自攥了手巾想要擦掉他脸上的泪水,“您就算再喜欢他也没用的,被长老知道您就.......”。
陆棠燃却是个不喜欢别人靠近的,下意识地隔着外衣抓住了她的手腕,然后皱眉,“你做甚么?”。
这话一出,他自己也愣了。
怎么自己竟可以抓住她?难道这不是在做梦,他也没有死?
陆棠燃一瞬间闪过重生的欣喜,可又旋即凄凉了起来:他如今既在这,那么岂不是代表棠浮,棠浮......
陆棠燃的手抓紧了床上的青幔,心中暗下了某个决定。
只不过在那之前,他还需要确认过,再做打算--至少这一世,失去了既然无法挽回,那么还能弥补的--他和棠浮的母亲--他唯一的至亲,至少要让她一世周全.....
而至于那个罪魁:南悠名尘,他既无法痛下杀手,也唯有早早避开才是。
终究,是他怕了。
“去忘枝崖找一下.......”,陆棠燃好容易坐了起来后,艰难示意爱狸了一句,“陆棠浮吧......”。
“哎,好......嗯?”,爱狸半扶着陆棠燃坐好,正打算拿起床几上的药来喂,一时应了,待反应过来却是不由地着慌了下,满脸不可置信,“您......您说什么呢?您不是在这吗!”。
陆棠燃淡淡地看了她一眼,低低地说了他的所见--前世也是,他在醒来和陆棠浮的大侍女爱狸说了那罪孽以后,惊怒过后的爱狸派人去忘枝崖找回了陆棠浮的遗体。
只是迫于无奈--一是淳惠夫人的拳拳爱子之心,二是松溪长老的传承之事--如果陆棠浮身死的消息传了出来、且还是为了另一个男人而死--毁灭的,绝对不是谁可以承担的。
是以陆棠燃只得仍旧和前世一样,在爱狸找回陆棠浮破败的身体后,悲痛之余,也只能赖以陆棠浮和自己的心腹--爱狸和宴欢,在青山松溪两房间周旋转承,好让他在有能力解决那些事情之前,不至于变得那么难堪。
“现今可是如何?”,爱狸不禁站在虚弱的“陆棠浮”--也就是受了伤的陆棠燃家主位置的身后,看着厅下的大会上众人期待的眼光,低声询问道,“可要让他进来?”。
陆棠燃并不言语,好容易爬起来为了安定所有人关切的心情早就难以支撑,加上丧弟之痛,又如何排解?是以乍闻此消息的他只是目光沉沉。
是啊,他又怎么能让那个人进来?不管是以什么身份都是。
他是陆棠浮的哥哥,陆棠浮为那个人而死,便是死敌--但前世即使是带着这般的态度,到最后他也没逃过爱上那个人的后果,足以见得那情感的霸道--只不过从头到尾都是他在否认而已。
否认自我、否认他人,甚至连一句爱也说不出口地,直到那个人自刎在他面前,他才说了出来.......如此,他又如何再敢见他?
前世见那一面风华,最后却落得如此后果--是以陆棠燃决定不见--即使是以陆棠浮的性子,和其他方面来看,他都是应该见他的--虽然他也并不知道自己到底是不是想见了。
“我不舒服,实在无法勉力......”,沉吟了下,陆棠燃看向下首的长老之一,“若木长老,您品性洁高,最是疼爱幼辈了,棠浮不才,烦请您拨冗替我一替”。
陆棠燃站了起来,双手作揖,足见恭敬。
没办法,实在是南悠家的名头太大,纵然南悠名尘是晚辈,但也是南悠家未来的掌门家主--陆棠燃顶着陆棠浮松溪一派家主的身份招待是合适,但如果不能的话,再找一位同辈的,身份不够,未免有轻视之嫌,是以只有长辈出面才最为妥当。
而若木长老是个性子、年纪最为老道,再合适不过。
这话占理。
陆棠燃刻意加重了咳嗽,脸上更加苍白了起来。
这让还想劝他勉力以试的长老就说不出那话了。
若木长老见状,忙应了下来,见他脖子上的白色纱布都渗出丝丝血迹,连忙唤爱狸扶他回去,心疼不已,“那群杀千刀的,人倒下了还补一刀,要不是你醒转了,可怎么办......”。
陆棠燃虚虚一笑,众人也关切了起来。
“少爷,放心,纵是南宫家已经教训过那些人,我辈虽说也不能痛打落水狗,但也没教人欺负到这头上的份,定要教那些人好看才是......”。
陆棠燃只是听着,并不言语。
而待好容易回到主院,陆棠燃斜斜歪在床上--一则是实在太累,二来为了万全,他也要做个全套才是。
陆棠燃一世归来,说要没有伤心感慨那是不可能的,但那些日子早已经折下他的脊梁,现今的他只想挽回上辈子唯一没有孝敬母亲的遗憾。
是以陆棠燃看着踏下的宴欢--他自己的心腹,吩咐道,“你即刻回青山罢--莫忘了按照我的吩咐做,尤其是老夫人那里,如果走漏了一点风声,我们谁都活不成......”。
这话虽是如同陆棠浮翩翩君子的形象般一样温和告诫,但踏下半跪着的宴欢和立在一旁的爱狸不禁打了个冷颤。
陆棠燃在世人眼中向来是恣意不凡的,他没说--你们谁也活不了,却说的是我们谁都活不成--谁敢叫他活不成?而且就算是,在死之前也绝对不会比他好过到哪里去......他都用拿自己的命来抵,这秘密,死也得守,不死也得守!
宴欢低低应了声是。
陆棠燃颔首,正打算要他离去,却陡然想起什么,又补了句,“你且私下回老夫人,正经替我相看个人家,好叫她能早些......早些有个孙子”。
这话说的转承突兀,宴欢爱狸二人都不免瞪大了眼睛看他。
陆棠燃却没半点羞耻,毕竟上辈子为着两处奔波,加上与南悠家的孽徒争斗......和他也喜欢上了那人的缘故,他是一辈子都没过任何人的,自然也断了淳惠夫人心心念念的念想。
那时的他总以为情过于天,但现在他倒是能体会到当时那些想法的可笑了--因为那不过是种奢望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