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要翻案的人是我的父亲。”祝长清轻飘飘地说道。
“更何况卫家也是武将世家,常年在京,我们两家也算得上世交,卫周往年同我父亲的交情也不错,按我家那老爷子的说法,是小时候一起挨过骂的。”
“老头子现在常年见不到个儿人,他替我父亲翻案前来找一找我,似乎也还说得过去吧。”
他一串话说的稀松平常,却犹如平地惊雷,顿时将方世朝和徐段中给炸懵了。
啥?你说什么?
祝珩渊是你的父亲?
那前任首辅祝国公岂非就是你的祖父?!
你就是那个当今祝家从未现世却一直被朝堂众人惦记着的独子?
祝长清一时没顾得上两人惊诧的目光。
他思绪飘飞,转瞬便已回到了同卫周的那次会面。
卫周是本朝有名的武将,未满三十便已官至一品都督,一生镇守西北,战功赫赫。
在世人眼中,他是少年将军,所向披靡,战无不胜。
直至天寝八年,一场夏周之战。
此战过后,朝堂大变。忠臣撞柱自陨,奸臣得道升天。
刚正者抱节而死,阴暗者杀心而活。
祝长清也没料到卫周这辈子还会来找他。
那年昭州,隆冬。
“卫叔,可是来找长清叙旧的?”
卫周搓了搓手中搅着的衣摆,默了半晌,道:“我想去敲登闻鼓。”
祝长清一愣,随即轻笑一声:“二十多年前的事情了,您如今还惦记着呢。”
他说这话的时候并无怨恨的意思,好似当真已经释然了。
卫周道:“祝兄的死,大错在我。”
他说出这一句话后,喉咙中堵着的什么东西便像是被取出来了,后头的话越说越畅快。
“我想要为祝兄申冤。”
这话一脱口,他心头蓦地一松,干涸已久的眼眶中似要重新渗出泪来。
但出乎他所料的是,祝长清听到这个消息后,反倒是轻叹了一口气。
“卫叔,二十多年前未曾做的事情,为何现在又敢做了呢。”
卫周苦笑,摇了摇头:“我的亲人都已经不在世了。”
他这些日子时常想,是不是他当初造下的孽,要他亲人的命来替他偿。
自夏周一战后,卫周便以引咎辞职之名卸甲归田,携一家老小回了家乡。
他开始时也确实过了一段安稳日子,他的老母虽已年过花甲却仍旧康健,他的妻子温婉持家,年岁尚小的儿子活泼可爱,在一家人的照料下健健康康地长大。
朝廷自前些年便已停了给卸任官员的退休金,他便安安心心地干起了种地的老本行,倒也没觉得比当将军的时候落魄多少。
但好景不长,因着夏周一战过后,大周同夏国签了割地赔款的协议,每年要贡给夏国不少的岁币,中央和地方上的赋税也都收得更多了。
再加上宋弃楼在朝堂上带起来的贪污受贿的风气,地方官员也纷纷效仿,暗中拿的克扣更是比以往只增不减。
渐渐地,卫周夫妇家中的开支便只能勉强度日,他的老母已是高寿,过世时倒还不叫人觉得天地太过无情,只是他的儿子尚小,年纪轻轻却因无钱治病而早早夭折。
前年,他的妻子因风寒一病不起,几个月后便也离他而去了。
“我当年答应宋弃楼佯败,原本便是为了保住我亲人的性命。”
“后来不敢开口,也是怕宋弃楼派人前来报复,杀我一家上下。”
“没想到宋弃楼居心叵测,最后竟害的祝兄……”
说到这,他凄然一笑,终是说不下去了。
“如今他们都已经不在了,我苟活已久,没什么好牵挂的了。”
“好。”祝长清叹了一声:“您想做,长清哪有拦着您的道理呢。”
卫周一点点地从昭州走到京城。
他现在也已年近五十,生活困乏拮据长久,早已看不见往昔做将军时威武的风采。
他衣衫泛白,上面还有几处显而易见的补丁,但是瞧上去却很干净,领口理得整齐。
他一步步走近长安右门。
他突然想起了自己做将军的那些年,无数次的班师回朝,那时候他在京城大街上纵马疾驰,两侧是欢欣鼓舞的人流,战旗在北风呼啸中上下翻涌,战功赫赫的少年郎一时也曾迷了不少少女的芳心。
老态龙钟的罪臣看见了登闻鼓。
唯有天寝八年那一次,他手牵倦马,一点点步入皇城,只觉得眼前目光甚是眩晕,两侧百姓的眼神让他觉得自身如此不堪,祝珩渊的死讯让他觉得自己有愧为人。
他伸出那双布满皱纹的手,颤颤巍巍地举起了棒槌。
站在一旁的六科给事中见了他,神色一惧。
卫周蓦地笑了,这目光给他的感觉不知为何有点熟悉。
他高高地举起了棒槌。
他想起了割地北境后多少个辗转难眠的日夜,想起了那日在金銮殿上闻见的祝兄的鲜血。
他的手突然不抖了。
棒槌重重地一敲。
震耳欲聋的鼓声自长安右门向四面八方传去,人来人往的大街忽然在那一刻停滞了,所有人的目光都汇聚在了登闻鼓前,看向了这个年迈的敲鼓人。
卫周此刻知道为何觉得那目光熟悉了。
他转身看向台下的百姓,过街的长风鼓满了他的衣袍,撑大了他的身形,他好像又身披甲胄,回到了班师回朝,御马临风的往昔。
他将手中的棒槌一甩,好似将军喝马而立。
将军开口道:“我是卫周。”
“我要替祝珩渊伸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