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双狐狸眼笑得更好看了,甚至有点让人头晕目眩的意思。及川竭力维持清醒,刚接过对方递过来的名片,就听见她已经开始安排约会时间:“周三怎么样?上次我们见面也是周三。这是我的电话,随时联系。”
“但我每天都在打排球。”他最后挣扎了一下。
“二十四小时都在打吗?”
“……训练嘛。有时候是这样。”
“太好了,画的就是你打排球。”
那就很难拒绝了,只能勉强答应。及川眨了眨眼:“事先声明,我不是因为想要变成世界名画才答应的。”
最终他们还是约在初见的小破公园。及川到的时候她已经支起画架做足了准备,穿的衣服和手里的调色板一样色彩纷呈。两个人打过招呼就各自做起自己的事情。按照“模特合约”,及川只要像往常一样练球,完全可以当她不存在。
当时他还觉得这条约定十分多余,所有人都知道及川彻练球时目中无人,除非那个人在他旁边是他的队友,或者在他对面做他的对手。但现在他意识到,这条合约也许是为了双向保证,因为另一个人的专注程度比起他来也不遑多让。他停下来喝水休息的时候她依然端坐在画板前,表面上两个人只隔了几步远的距离,实际根本有两个世界那么远。
但她不是在画我吗?及川彻无语。怎么我休息了她还在画?
他实在好奇,很快便说服自己劳逸结合,走过去看一眼又没关系……不知道贸然过去是否会打扰对方,但他一旦动起来就立刻明白自己的担心多余,狐狸小姐已经完全沉浸在画里,简直比他还过分,他打排球的时候好歹还是能看见队友的!
及川绕到她身后看画,画板上一堆色块,看不出是什么,反正不是他,至少模特本人不承认。但这架势隐约使他领悟到了对方说过的“燃烧”究竟是怎么回事——可能是一种令人眼花缭乱,神志不清,仿佛吸入过多一氧化碳被呛出眼泪的感觉——就像现在,画板就是火堆,颜料就是燃料,风起时助长一片火势,而他站在旁边,很有纵身一跃、焚身以火的冲动。
好吧。艺术家。及川彻嘟囔着,轻手轻脚地回到球场。
天色黯淡时他们同时停下,及川做完拉伸运动,回头正对上她的目光,昏暗的环境里一时无人说话,只有肚子发出暧昧的咕咕声。
“一起吃饭?”她问。
“……走吧。”
他们都没在这附近吃过饭,只能从众地走进一家人气极高的烧烤店。大厅坐满了人,服务生指引他们在角落的空桌子落座。点菜单沾满油渍,及川有点嫌弃,并且很快在身边的人脸上捕捉到相似的表情。他们对视一眼,双双当作无事发生。
“你为什么来阿根廷?”等待晚餐的空当他们开始闲聊,同样的问题及川回答过好几次。当地人问他为什么来,家里人问他为什么去。可是谜底摆在谜面上,从头解释十分乏味,不解释又显得冷酷。
“当然是为了打排球。”他只好一遍又一遍地重复这句话。然后准备接下来的问题,比如为什么是阿根廷,未来有什么计划,什么时候回国。但她问了另一个,最简单也最没意义,简直像一句调笑:
“这么喜欢排球?”
可能比想象的更喜欢一点。他在心里回答。一张嘴却反问:“你不是也很喜欢画画吗?”
“我是啊。”她说,“我最崇拜的画家就在阿根廷,她叫贝娜,贝娜·胡西,你听说过吗?”
完全没有,及川诚恳地摇头。
“毕竟不是每个画家都像毕加索那样世界闻名。”她丝毫不为名不见经传的偶像而困窘,坦然地称赞着对方,“但是贝娜的艺术风格是不可替代的。任何一个人看了她的画都会觉得有天使一箭射中了自己的心口。简直就是神迹。”
“你是因为她来的?”
她点了点头:“我最喜欢的一幅作品是她在阿根廷度假的时候画的,她把这幅画命名为《明日之海》,据说灵感来源于马德普拉塔,我还从没去过……总之,这里的氛围很好,我租的公寓,我的室友,那一栋楼里的人都在画画,画什么的都有,每个人都相信未来之星就住在隔壁……”
她不紧不慢地讲述着绘画的魅力,语调绵软缓慢,那是一个未知的世界,以往他不会感兴趣,这次却听得很认真。
服务员端来两大盘烤肉,角落的灯光十分刺眼,周围是吵嚷的顾客,环绕的是异国的语言,极具年代感的木制桌椅和银色的铁皮柜子,世界杂音很大,轰隆轰隆,呼啦呼啦,咕咚咕咚,乱七八糟,逐渐连她说话的声音也听不清了,及川彻只能听到自己的心跳。
他想,她多么像世界上的另一个自己。
“……这些东西听起来有点夸张,是不是?”她问。
“还行,”及川镇定地说,还有更夸张的,他现在有点失聪,“我下午看了你的画,很漂亮。”
“你真的这么想?”
“我没道理骗你。再说我来这里也是因为偶像。”他听到自己说,真糟糕,这绝对是推心置腹的开头。
“他叫什么名字?”
“何塞布兰科。他是最棒的二传手。我看过他打球,是他引荐我来阿根廷的。”
“真幸运,”她真诚地说,“说不定我这辈子都没机会见到贝娜。”
幸运。这倒是个不常见的词。他过去听到的大多都是:“真不幸,为什么这两个队伍偏偏都在宫城”、“太可惜了,只差一点点”或者“三年都没打进全国,真是遗憾”,诸如此类。
原来我也算幸运,及川彻想,他当然算,有出众的体格,乌野的小家伙绝对羡慕死他了;还有健康的身体,至今没有因为什么意外告别球场,当然受伤是常事,还能打就行,完全没什么大不了;也有灵活的脑袋,这可不是小飞雄能比的,他是个笨蛋,牛岛也是,他们俩压根笨得如出一辙;当然还有非常支持我的家人、老师、青叶城西的队友,他们对我来说缺一不可……可恶!这是什么获奖感言吗,及川彻其实超幸运奖,接下来是不是应该双手合十感恩神明的馈赠,然后大度懂事地表示已经得到了很多所以输了比赛也没关系?真是过分!
他的心情变了又变,最后像十七岁一样恼怒起来。
“你知道自己现在看上去像什么吗?”她突然开口。
“什么?”
“既要又要还要的傻瓜。”她用那种了然的眼神看着他,甚至还有点怜悯。
“那你跟我有什么区别?”及川不满地仰起脸。他有点责怪自己今晚说了太多实话。但人对着另一个自己,如同对镜自照,的确是可以无话不说的,关键在于,如何确定对方真的就是世界上的另一个自己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