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清理门廷
岑沐风胸口疼痛了很久,半天才缓了过来。待好转之时,右臂又开始麻木。果然如沈慕瑶所言,这寒毒尚在体内,不能动怒。今日被他们这一激,岑沐风已经剑都拿不太利索了。他此时觉得萧彦钦说自己不过是把趁手的兵器还是抬举了吧。如今这毒素在身,尚不知有解无解,连一把兵器的作用恐怕都担不了,如何配得上名满天下的裕桢公主呢?
岑沐风这才体会到人生的大起大落发生在数日之间是何种感觉。依萧彦钦所言,自己不过就是个药引子,那鸢尾毒应当就是淯王命人所下,为的是叫沈慕瑶试着把毒解了,治好心病。所以,苏玲儿就是那日的紫衣女子,也没有必要再叫沈慕瑶来听音辨人了。第二日,岑沐风就把苏玲儿放了。
第五督尉所的弟兄们听说岑沐风此次立了大功能跨过举荐的门槛,都嚷着要为大人提前庆祝一番。他们不知他们的大人此时还在黯然神伤。酒席安排在御缇司附近的酒楼。
傍晚,酒席之上,第五督尉所的一众同僚们把酒言欢倒是兴高采烈,可岑沐风却心事重重,一直在一边喝闷酒。岑大人本来酒量不佳,为保持清醒极少饮酒,今日这一番举动引得几个亲近的下属甚是疑惑。
刘平:“岑大人可是有什么心事?”
岑沐风:“无事,很久未饮酒而已。”
许宝贵敬了岑沐风一杯酒:“大人,我敬你,莫要一个人喝闷酒。”
岑沐风干了一大杯酒已有些醉意,才问道:“你们可曾有求而不得之苦?”
陈荆:“大人能有何事求而不得?陆大人都承诺了愿意为大人当朝举荐,定无虚言。大人不必为此事烦恼。”
岑沐风抬眼看了看陈荆:“自然不是此事。”
田福突然灵光一现:“岑大人不求官,家中也不缺钱财,难道求的是女子?”
岑沐风没回答,又饮了一杯酒。
田福继续道:“大人你可真是杞人忧天吧?你如此丰神俊朗,精明强干,这天底下的女子对大人不都是趋之若鹜。”虽然田福词没用得太对但还算是吐出了一颗象牙,只可惜他又补了一句:“大人你看上的又不是裕桢公主,何人求而不得?哈哈……”这补的哪是一句话,分明是一把刀,把岑沐风刺激完了。岑大人又饮了一小壶酒道:“沐风感谢各位多年之鼎力相助,在下的所有功绩都是兄弟们戮力同心的结果。今日沐风有些不胜酒力了,你们继续,我先告辞了。”岑沐风说罢,留下一大包银子便先行离去了。
第二日,岑沐风在第五督尉所议事厅的长椅上醒来。不多时,有侍从来禀,大内稽事司收到岑沐风移交的线索便提了一干人等去大内天牢审讯,凭借大内的雷霆毒辣手段,很快就问出了证词。果然与岑沐风预测的完全一致。相关事实皆有证据相互印证,环环相扣,无所遗漏,那么懿王叛乱的案子便可了结了。
数日后,成帝终于下定了决心,赐了毒酒给懿王府一众人等,定罪诏书中列举了数桩罪责,一为发兵京畿,谋权篡位;二为毒害储君,大逆不道;三为里通外国,叛国谋权;四为暗屯私兵,犯上作乱;五为私设银庄,为祸百姓。如此罪责,即便是皇子,也无力回天,毕竟此前,成帝也是吃过斩草不除根的亏,他也不愿意他的儿子们再重蹈覆辙。
懿王伏法之后,御缇司的重任只增不减,而且件件时限要求紧。景王现在是实际上的摄政王,他多方施压,责令御缇司和大内稽事司在各自的职责范围内尽快肃清懿王残党。其用意十分明显,一来是为了惩恶扬善,以儆效尤;二来也是为了赶紧空出位子好通过论功行赏安排自己人。
上面给了一串要调查的官员名单。岑沐风将名单上的官员分成了三大类人,第一类是确与懿王同流合污触犯国法之辈,这些人定当打入大牢,依律论处。第二类是投机分子,指望懿王若是能荣登大宝,亲近于他日后也可博个好前程。这些人是骑墙派,但是并未触犯律法,虽无明确的处罚依据,但多半会被调去闲职,削去实权。第三类是被趁乱落井下石了,平日里与懿王并无私交,却被对头污蔑为懿王一派,这类人应当查明真相,还其清白。
御缇司统共十个督尉所,此次查办懿王之乱相关案件的重任交给了第四、第五和第六督尉所。因岑沐风此前在调查懿王叛乱案中立了大功,又中毒未痊愈,陆指挥使只给第五督尉所分配了少量案件。第六督尉所尽是些老油条,他们善于揣摩上意,知道这名单上的官员不会有一个是景王一派的人,所以多多拉下马才是上头想要的结果,办起案来便囫囵吞枣,从重从快,办案人员倒也轻松。只是陆指挥使十分看不惯这种做派,昔日同僚,如未触犯律法,怎能就此胡乱被拉下马?所以第六督尉所认定应定罪的官员,陆指挥使不放心,要求提交第八、九督尉所量刑之前叫第五督尉所再核一遍。而第四督尉所的督尉使是个老学究般的人物,对每个案件都精雕细琢,疑难案件、普通案件都不分轻重地精办,慢得跟蜗牛似的,眼看就要完不成任务,陆指挥使只得又把一部分案件调到第五督尉所。因此岑沐风即便伤势未愈,也重任在肩难得休息。
岑沐风多年受陆指挥使教诲,跟其办案理念甚为一致。他认为,御缇司办案定不能放过一个坏人,也不能冤枉一个好人。对于监察官员,惩治枉法之徒与保护清廉官员是同等重要的工作。即便身体状况不佳,岑沐风对负责的每一个案件都认真审核,不准仓促结案。
此刻,刘平用推车推来了一堆第六督尉所查办认为应该定罪官员的案卷,岑沐风拿起卷宗挨个核查。这第一个卷宗就是京兆府尹吕思齐大人的。上次见到吕思齐大人还是在工部执正刘殷的西郊别园。平日里,御缇司就注重收集朝中官员的各种传闻,为的是若有一天官员被查,御缇使们也好做到心中有数,不致冤枉了无辜。而这个吕思齐,平日里的名声就毁誉参半。誉的是其执政手段确实雷厉风行,治理京畿一带颇见成效,尤其善于做一些装点面门的工程,例如修建馨芳园等等,皇家对他还是赞赏有加。毁的是其人名利心太重,好以权谋私,再以私谋权,如斯循环,一心只为往上爬。而他攀附上的权贵,据说便是懿王。岑沐风此前在调查薛刘两案时便对于懿王在京城开设了如此之多地下银庄,又违律收受高额利息,官府竟毫不知情一事心存疑虑。如今看来果然是这个吕大人在一心包庇。吕思齐的案卷有十多本。岑沐风看了下结论,第六督尉所定的是贪墨罪,受贿罪,包庇罪,结党营私罪,与岑沐风心中所想较为契合。岑大人便简单翻了下卷宗,虽然办案质量比较粗糙,卷宗里头错别字还一大堆,但是证据都还对的上。若是第五督尉所的卷宗,岑沐风看过发现的每一处疏漏都会用红笔圈出修改,但是第六督尉所的卷,还是给他们些面子,这个案子就这么结吧。
再翻一卷,查处的是兵部库部主事贾儒旻。兵部库部管理军需物资的购买和分配,按理是个肥缺。但是贾儒旻家境并不富庶,他统共就讨了一位夫人,并无妾侍,府上下人也就那么三五个,一家人住着一座老宅子,十几年都未曾翻修。贾儒旻为布衣出身,当差办事谨小慎微,在朝中名声不坏,但一直止步于从五品官阶。赏识他的几个上级还没来得及为他举荐便都出了事,不是突发疾病猝死,便是因贪墨之罪下狱。一辈子兢兢业业却官路阻塞无法跨过举荐的门槛成了贾儒旻的一块心病。因此当懿王一派的官员拉拢贾儒旻时,他犹如抓住一根救命稻草般便凑了拢去。但是,他有何具体罪责?岑沐风翻了翻卷宗,第六督尉所给贾大人定的是滥用职权之罪。理由是依本国律例,大批量的兵器仅允许由官府或者获得官府批文之人从兵器制造商购买。而懿王所屯的私兵并无批文却配备了三万件擎阳造的兵器,乃贾儒旻利用职权之便利为懿王购得。岑沐风把贾儒旻的案卷从头到尾仔仔细细翻了好几遍,才发现贾大人这罪定得相当粗陋。案卷中记载的大部分证据是反映贾儒旻与懿王一派交往的情况。真正涉及滥用职权定罪的证据只有几个兵部小吏的证词,对于贾大人是如何购买的这三万件兵器,向谁购买的,银钱是如何支付的,贾儒旻是否从中收到了好处,一应细节均未查明,不同人的证词之间还存在明显矛盾。岑沐风清楚记得,他与沈慕瑶去康定镇田府处查得过几本私兵账簿。其中有一处帐目记载私兵购置兵器的钱财经手人是京畿守卫副将李成宇。几年前京畿守卫兵找擎阳造定制了一批兵器,兵器运至京城途中被匪徒所截。该案交给当地府衙查办,后来府衙找了几个小山匪顶罪,兵器却下落不明。原来这批兵器的钱款李成宇已经支付,只是未用京畿守卫军的公款支付。今日看来,这批兵器正是案卷中记载的那三万件擎阳造,这半路杀出来的劫匪不过是为了掩人耳目,以劫匪为幌子将这批兵器暗度陈仓给了那苍灵山中的私兵。所以虽然贾儒旻与懿王一派有所往来,但并无证据证明其存在违反律法之行为,更无证据证明其参与了懿王叛乱。只是一个不甘心仕途折戟半途的官吏罢了,何至于身陷囹圄?岑沐风想着,把贾儒旻的卷宗扣下了。
岑沐风接下来又核了六件第六督尉所转过来的案子,其中四件问题不大,一些细节问题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过了。有一件定罪依据不充分,需补充调查,还有一件不至定罪。有问题的案卷,岑沐风均单独写了折子与卷宗一并交于了陆指挥使。
一天统共核了八件案子,岑沐风有些乏了,今日从第六督尉所推过来的案卷还剩最后孤零零的一本了。是谁的案子只有一本调查材料就轻易结案了?岑沐风有些好奇了,拿起卷宗翻开一看,卷宗封面上赫然写着三个大字“陈惠明”。这不是大理寺少卿吗?此人为正四品官员,官虽不算大,但是名声还不错,为人清廉刚正不阿,是大理寺官员中的一股清流。此人为保证公正审案,平日里极少参与各类应酬,与皇亲国戚更是少有交道,懿王一派的名单中怎会有他?岑沐风一看到这卷宗便心生疑惑,虽然已经疲了,还是打足精神将这最后一本认真看了看。
因陈大人与懿王一派没有任何私下往来,故而卷宗无可赘述,仅有一本。第六督尉所给陈惠明定的是贪赃枉法罪。所谓枉法,乃陈惠明前几年审过一起强抢民女案,犯案之人为懿王府长史唐鑫的儿子唐少杰。这王府长史就是王府的大管家,自然是仗了懿王的权势力。唐少杰强行霸占盛京城北一户人家的女儿名唤蒋贞儿。蒋贞儿因不堪屈辱投迁渔江自尽。此案本应归入刑律处罚范围,依刑律,违背女子意愿强行与之□□,致女子死亡者,判绞刑;致女子重伤者,杖八十并流三千里。但陈惠明却将此案依民律处理,最后判令唐少杰赔偿蒋家两千两白银。所谓贪赃,乃陈惠明之子陈文琮酷爱撰写话本,乃东原鼎鼎有名的大才子。而陈戎檀,懿王的表哥,则是陈文琮的戏迷。陈文琮三年前著话本息梦吟,陈戎檀甚是喜欢,为了使这话本尽早能得戏班演绎展出,陈戎檀为盛京最有名的戏班惊鸿舞戏班投了一大笔银子,叫这惊鸿舞戏班三个月内停了演出专心排练息梦吟。而当时这惊鸿舞戏班的台柱子琼华娘子与陈文琮之间据说正有一段情。
岑沐风合上卷宗,深深地叹了口气,办案这么多年,从来未见过贪赃与枉法之间的因果关系绕得如此复杂的案件。陈惠明两袖清风,亦不是贪图权势之人,唐少杰一案定另有隐情。而此桩贪赃枉法案,明显是有人故意构陷。构陷的目的……岑沐风眉头一皱,能够让陈大人引火上身的,无非是陈文琮近来主导出演的戏剧梦蝶衣,这部剧世人皆知暗指裕桢公主,几天前,已经被官府以妄论皇室为由所禁。陈文琮为梦蝶衣倾注了真情实感,以此剧为其毕生最得意之作。官府禁演自然不服,纠结了一众剧迷到府衙闹事。此贪赃枉法案一出,陈惠明、陈文琮悉数入狱,梦蝶衣一剧被禁演之事便被压下。如此想来,此案难道是沈慕瑶授意?岑沐风心中一阵烦闷,联想到这许久以来,沈慕瑶都懒得就其隐瞒身份一事解释一二,想到萧彦钦和姚凌姗对自己说的那些如芒刺心之话,岑沐风心中升腾起了一股怨念,果然高高在上的帝姬与其他皇亲国戚也无甚差别,都爱仗势欺人,倚杖皇权将自己的意志强行凌驾于他人之上而不问对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