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结束交谈后,已是深夜。
屋外的雨不知什么时候停了,路面上积了些大小不一的水洼,水面上映出一点人影,踩过后泛起波澜,随后又一点点归于平静。
还未止息的北风吹紧了祝长清的衣袍,泼墨般的天色下,他形影单只,却恍若擎天一柱。
他往回走的脚步不紧不慢,不似旁人归家时行色带喜,步履匆忙,倒像是回一处旅店,或是什么别的暂时歇脚的地方。
今晚的天很是阴沉,到又叫他想起了幼时的那段的岁月。
在他很小的时候,祝沐荣便带着他离开了京城。
他父母过世的早,他家老头子心思不多,早些年全用在了辅佐先帝上,也不管他最终能长成个什么样,总归是每天有饭吃,第二天起来又能瞧见人就成。
故而儿寒乎欲食乎的故事在他家是绝了迹的,倒是他一屋独亮,满屋皆睡的事情更为常见些。
祝长清在自己的府邸前停住脚。
门前左右的灯笼都已经熄了
屋内寂静一片,耳边只余风声寥寥。
他叹一声心酸,心道今日连那街巷里的猫狗都已经歇下了。
他轻手轻脚地推开了门,动作很是熟练,年老的木门没有发出一点前后摇曳的嘎吱声。
王伯年岁大了后睡眠不太好,好几次他回来时动作大了些,王伯房里的灯便亮了,提着灯笼忙里忙慌地跑出来接他,叫他心里怪不好意思的。
他又极缓地将大门合上,待庭院里又重归一片寂静,才轻轻舒了一口气,向自己的房间走去。
正门对着一道沉甸甸的影壁,像是一道穿不透的围墙,将这院子同屋外的万家灯火、人声喧嚣都横亘了开来。
但这几年他本就是这般来去,现下也早已习惯了。
祝长清仔细看着脚下的路,正朝左侧绕过那影壁,脚尖才刚刚探出一个头,步子却突然顿住了。
一片微弱的烛光落在了他的身前。
他抬眼望去,发现书房竟是亮堂堂的。
光晕自里而外地散开,隐隐约约间,映出了里间人一身垂地的广袖长裙。
不知为何,祝长清原本正着走的步子突然走不动了。
他又看了眼自己的房间,仍旧是黑黝黝的一片,在这烛光的衬托下,瞧上去一点也不好看。
这屋子看着怪黑怪冷的。
祝长清眉目紧锁。
你怎么不能自己学着发发光呢?
他又不自觉地看向那书房。
是……昭昭在书房吗?
趴着睡着了?
夜深露重,若是着凉便不好了。
思及此,祝长清正着的脚尖蓦地一偏。
他朝书房走去的步子仍旧有些踌躇,待指尖碰上了门扉,终是顿了顿。
他心道一声,烛光瞎人眼。
随即瞎着眼,心一横,推开了那扇门。
亮着的烛光猛然泼洒在他的身上,好似叫他和漆黑的庭院都隔绝了开来。
祝昭昭侧枕着左手臂的肘窝,趴在茶桌上小憩。桌上点着一盏烛台,昏黄色的微光映着她的侧脸,眉眼仿佛都是暖融融的,瞧上去温暖又柔和。
她似是被屋外一下子飘进来的冷风所惊动,浓密的眼睫轻轻颤了颤,随即睁开了眼。
她听得那人轻声说道:“抱歉,吵醒你了。”
祝昭昭直起身,动了动略有些酸麻的胳膊,摇了摇头,反倒对他笑了:“你回来啦。”
祝长清嘴唇动了动,道:“怎么在书房睡了?”
“你在信上同我说,六月初九归,难道不是叫我等你?”
祝长清张了张口,刚想答不是,但立刻咽了回去。
“哦,那看来是我自作多情了。”祝昭昭转过头,神情颇有些受伤。
他心下一慌,正想要开口,就听得她接着说道:“那是我自己要等你,你又如何?”
她眼弯如月,眸似有光,竟一时叫他分不清同烛光哪个更亮。
他又想起了那日同祝昭昭的对话。
他问她,既是重生,便知天命,可做之事数不胜数,为何偏偏来找他。
她说,上一世你救我一命,这一世我来帮你。
祝长清摇了摇头,说我不记得曾救过哪位姑娘。
她轻笑一声,道。
因为那位姑娘自己过来啦。
那日祝昭昭眼中的光太亮,亮到他的心中竟浮不起一丝要查清楚人的身份的想法。
朝廷中可见众生百态,此话不假。
旁人说人面兽心最难辨,笑里藏刀最难防。
但若是那些虚伪作态的人见得多了,会发现此事倒也不难。
你同他们对视的时候,会觉得他们的眼睛如同一池深潭,无论日光如何照进他们的眼里,仿佛都照不亮眼底的幽幽暗流,恍若是拉人深陷的泥沼,里面的水是停滞的,粘稠的,浑浊的,看一眼便叫人敬而远之,恶心作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