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月光照不进来,火把凌乱地扔在地上,早已熄灭,焦黑残骸踩上去咯吱咯吱作响。
吕彻眼前浮现出谢寄生那张过于苍白的脸,执剑的手都顿了一下,差点没对准剑鞘,感觉自己莫名错失了什么良机,没由来生出种不祥预感,止不住地心悸,是夜袭敌军大帐时都没有的兵荒马乱。
与在吕彻眼皮子底下开溜的狡兔不同。
北燕太子宋泱第二日才发现谢寄生无端消失,不见了鲜活灵动的少年,之后再面见东朝皇帝、与各路朝臣二轮三轮和谈都显得索然无味。
他问驿馆里的侍从奴仆,全然搪塞不知,个个头摇的比拨浪鼓还吓人,就好像什么了不得的忌讳被他一个北燕来的外人提出来了似的。
显然易见不是什么光耀的事。
就连那人的名字,都恨不得避而远之。
若是犯了错事调离还说得通,可偏偏第四日宫宴,将圆未圆的月亮斜挂天幕,谢寄生又顶着一双黑眼圈出现了,垂头跟在队伍最末尾。
被排挤似的落了众人一大截。
满堂的青花玉勾云纹灯把殿内照得熠熠生辉,琳琅光彩,亮如白昼。
几乎是刚迈过门槛,宋泱和吕彻就注意到了她。
结果这小子径直坐进角落,脸上半点欢快之色也无,闷着头一杯酒跟着一杯酒下肚,然后就默不作声地耸拉下眼皮,几百年没休息过似的,明目张胆地开始打瞌睡。
没有半点身在宫宴的自觉。
斜过某北燕小吏也瞧见她这副蔫巴,嘴角不加掩饰地勾着,嘲讽不言而喻。
吕彻眸色一暗,薄唇愈发抿紧。
宫宴菜淡,谢寄生嗜盐似的一筷未动,怕是没日没夜连轴转了许久,嘴里尝着没味。光喝酒刺激脾胃,也像是郁懑集结在胸无处可发,只得借着酒力狠狠放纵,结果身体又撑不住困倦败走而下。
高台上皇帝遥遥举杯:“北燕太子为修两国盟好,千里迢迢赶来,可见赤诚,此场宫宴既为洗尘,也表庆贺,前些日子朕碍于公事怠慢了众位,招待不周,在这里自罚一杯。”
宋泱浅笑,同样是一饮而尽:“北燕夙愿与东朝化干戈为玉帛,此番能破百年僵局,全赖陛下圣明决断,鼎力促成,何谈‘不周’?”
“北燕太子好气魄,好胸襟。”
“陛下过奖。”
皇帝同宋泱掰扯半晌,望向底下一众骨鲠正直、风骨卓然的能臣干吏,脸上露出满意之色:“余尚书,此番议和,卿劳苦功高。”
当着北燕太子的面,余晔上前谢恩:“陛下过誉,老臣不过犬马之劳。万民安泰,天下太平,仰仗的是两国和睦,是东朝与北燕往来互信。能为陛下效力,为北燕太子分忧,是臣子本分,担不得‘劳累’二字。”
皇帝听得称心,大手一挥:“不必谦虚,余爱卿,礼部诸吏,还有鸿胪寺上上下下,朕日后均要论功行赏。”
谢寄生缩在角落里,单手撑着脑袋,已经开始小鸡啄米,憨憨傻傻的,像极了枝头颤抖的红果子。
宋泱远远瞧见,不由觉得好笑,酒盏贴近唇畔,恰到好处地挡住上扬的弧度。
皇帝又指名道姓夸了几人,猛然想起什么似的,忽扭头问:“太子打算何日返程?”
看似体贴关心,实则却满满探究。
更要命的是,他紧盯着自己嘴角漾出却还没来得及收回的梨涡,并顺着自己含笑的目光,看向了某个不起眼的角落。
和某个醉到极致、困似晕厥的人!
“朕的小舅子倒是心宽。”
皇帝刚一开口,不少朝臣便跟着望去,看清人后,视线中的厌恶再露骨不过,就好似一锅沸水里无端掉进颗老鼠屎,还被举杯将饮的人发现了,怎生都不痛快。
“寄生此番亦是大有长进,替国家分忧,朕心甚慰。”
皇帝一双炯目透着摄人心魂的威严,连带着衣面上的银墨色盘龙都活了过来,张嘴便是山河颤抖的龙啸。
谢寄生惊醒,残余在脸上的不知是困顿还是醉意,蓦地笑了,倒拎酒壶牛饮:“甚慰?我姐姐可也甚慰吗?”
皇帝不怒反笑:“泼皮,国之重事,扯到皇后作甚!”
“唔,我喝醉了,瞧你这身龙袍好看,我姐姐什么时候裁的新衣?她又替你学了苏绣,怎么我没有?”谢寄生自顾自说着,言语混乱,话里也没个分寸。
但皇帝脸上却没有斥责,一如既往的宽容放纵。
不少朝臣掩面,叹这厮竟敢如此失态,心里唰唰唰已然拟完数百张惩治的奏折,打算明个儿就一箩筐堆到皇帝案头。
就连右侧的吕彻也不动声色地捻了捻指尖,心头烦躁。
不想笑就别笑,装的真丑……
“陛下。”宋泱坐直,和气的笑容不减,“使团已叨扰东朝许久,原定月中十五启程,但闻阆良洪涝,泥石流频发,陆路已断,我等大抵还得在朝京延误三四日。”
皇帝收回视线,嗯了一声:“太子客气,既然阆良洪涝,多在朝京待几日便是,也好让朕周全了待客之道。”
“朕记得负责北燕使团安全的是,吕彻将军?”
“臣在。”吕彻走到殿中行礼。
“这几日卿便领着北燕太子在朝京城内四处走走,替朕尽一尽地主之谊。”东朝皇帝鼻梁弧度生的极美,侧望过去犹如皎洁弯月,高高在上,再加之双狭长墨眸,每每望向人时意味不明,总令人琢磨不透。
现下凝视着吕彻:“卿负责太子安危,切不可掉以轻心。”
“末将遵命。”
“陛下,不知能否准许鸿胪寺主簿随本宫同游?”宋泱突然插话,轻抿了一口酒,挑着薄唇轻笑,“吕将军太过严肃,倒是这位公子心性活泼,更合本宫的眼缘。”
哦?
皇帝微一挑眉,再度从下方乌泱泱的人群里找到谢寄生,见他醉醺醺摊在桌上,身边酒坛滚了一地,眼底晦暗不明。
“谢寄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