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夜子时,驿站后门暗巷。
“谢寄生,你再磨磨唧唧,货要全拖坏了!”
“狗屁,小爷一根手指没碰,休赖!”
清脆的少年音在夜里格外嘹亮,好认得很。
吕彻安排完侍卫轮值刚出驿馆,就听到幽暗小巷里传来叽叽喳喳的吵闹。
谢寄生中气十足的声音一个顶俩。
生怕引不来巡街的司寤氏。
他揉了揉眉心,快步赶去,刚一靠近就瞧见七八个驿使正在运货,或托着麻袋,或抬举封箱,唯独谢寄生两手空空,嗷嗷嗷嚷的最凶。
她个头也最矮,挤在一群人高马大的汉子中央,活像连绵山峦间凹下去个坑。
“在做什么?”
吕彻紧抿唇角,他看到谢寄生身上穿的不是早间自己买的那件衣裳,而是重新换上了和其他驿卒一样的灰绿旧袍,腰间缠带,悬系着一圈小铃,一动起来叮呤当啷直响。
不知是不是握着支干瘪火把缘故,醺黄光晕映照下,她面色极其苍白,薄纸似的,仿佛一戳就破,连白日里浸着蜜汁果香的唇都淡了三分血色。
谢寄生抬眼望见熟人,唔了一声,挑眉笑道:“怎么的,吕将军又来抓走私犯?”
吕彻无端被噎了下,神色倒是未变:“随事制宜,自莫不当,你们是何缘故?”
“换班呐。”
呆战獒长进了,抓人前还知道要先明理,谢寄生微微眯眼,提起斜跨在腰间的夹板,对着吕彻扬了扬:“喏,传符,见过没有?没这个才是偷运。”
接着踢了踢地上的麻袋,解释道:“这批货卸完等下就送到宫里,我是下一班轮值。”
“你也送这么重的东西?”吕彻打量着她都细胳膊细腿,满脸怀疑。
谢寄生白了他一眼,转身时斜挎在腰间的夹板与驿铃相撞,发出沉闷的磕碰声:“我这趟是军报。”
卸货这种只需卖力的安乐活,哪能便宜到她?
“站住!身居要职,你焉敢擅离职守?!”吕彻正色,伸手要抓住她的肩膀。
谢寄生侧身躲过,意外地挑了下眉。
噫西——
这人什么大病?怎么老想管我?!
咫尺外,角门好巧不巧推开,同样着装的驿卒牵着匹黑马走了出来。谢寄生眼睛一亮,趁其不意,从背后猛然冲上,对着他内臂酸筋就是一记手刀!狠砍到那驿卒表情扭曲,歪歪倒倒地撒开马缰。
谢寄生趁机抢过,长腿一扬,翻身上马。
“哪来的畜生抢马——”
刚迈过门槛就被截胡的驿卒捂着胳膊破口大骂,哪知一抬头就看见吕彻那张放大的铁脸,虎目瞪得滚圆!冷飒飒冒着寒气!他腿肚子倏然一颤,满嘴脏话硬生生憋回了去,跪伏在地不敢多言。
谢寄生单手勒马,脊背挺直,好整以暇地俯视众人,看样子抢马这事也不是头一遭,还习惯性地挠了挠马儿后耳。
小黑鬼短促地回咴一声,晃了晃脑袋,打着响鼻在原地踩碎步,装配好的新蹄铁哒哒的脆响格外清晰。
吕彻认出来:“这是你早上刷的那匹?”
东朝规制行绑定之法,生死连坐,私调驿马等同于上缴自己的性命。
本属谢寄生的马,怎会落到其他驿使手里?
借着摇曳的火光,谢寄生居高临下看着吕彻,什么都没解释。
须臾蓦地一笑:“告辞了将军。”
只听马鞭破空抽响,谢寄生如同离弦之箭般飞驰而去,瞬间消失在巷尾。
吕彻眸色猛戾,喝住趁机想溜的驿卒们:“哪个负责的调度配员!”
驿卒们你看我我看你,扑通扑通全跪:“将军恕罪,尤驿丞卯时便入了兵部述职,现下未归。”
吕彻声音冷得能杀人:“那谢寄生去往何处?”
“这……军报慎密不可外泄,我等……恕不能言。”
胡扯,全是胡扯!
就尤驿丞那胆小如鼷的德行,借他一百个胆子也不敢在兵部过夜!述职?迟迟不归?长本事了他?!
吕彻脸色难看:“按尔等之意,谢寄生的行踪本将无权过问?”
“将军息怒。”异口同声的答复沉入寂静如死水般的黑夜。
吕彻气极反笑:“本将奉命掌夜,现三更已过,犯夜者笞打二十,尔等可知?”
“将,将军恕罪!”
吕彻阴着脸,凉到透骨的声音令人胆寒:“鬼鬼祟祟,似偷鸡摸狗之徒,焉知不是北燕密探!本将素有先斩后奏之权,再不从实招来,便取了你们项上人头!”
扑通扑通一堆膝盖砸上青石板的响声:“大将军,我等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本将不为难你们,只问谢寄生何时归京?”
“这……驿使日行最少一百八十里。”
所问非所答,吕彻彻底沉下脸,唰的抽出佩剑,抵上面前一排咽喉,再问:“何时?”
“……驿使委派不假外人之手,我,我等真不知!”
有人吓尿了,一股骚臭味逸散开来,再逼问也逼问不出半个字。
“滚!”吕彻冷喝,低至冰点的眼底阴骘森寒。
驿卒们得了大赦一般,手脚并用爬起来,屁滚尿流逃回角门里,像阴沟里群居的龌龊老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