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燕太子称病,又逗留在朝京三日。
而阆良洪涝早已就退去。
“阿瞻,我们北燕是不是没有荔枝。”宋泱望向窗外,阳光亮得刺眼,直直地照在门口的两只石狮身上。
那里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
盘膝坐在案前的书童回话:“殿下,那是商洽的果子,连富饶的东朝都难得一见,咱们北燕荒凉之地,哪里养得活?”
“哦。”宋泱手执着一卷书,浑身散发着温润的气息,偏偏远眺的眼神有些涣散,“突然有些想吃。”
阿瞻笑道:“殿下这一‘病’倒是娇气起来,口味也挑剔了,巴巴地想吃什么不好,非要挑那银锞子变的精怪。”
宋泱不得不承认自己现在身无分文,他虽贵为北燕太子,但为了议和,几乎已经掏空全部的家底,就连远在北燕的太子府,也一样是空空如也。
其实也不过是风水轮流转,大约二十年前,东朝不敌北燕,他们也是这样出使北燕的,而当时的北燕目空一切,非但没同意议和,甚至直接斩了来使。
现在,东朝只是换用了慢刀凌迟,还治北燕。
“阿瞻,余尚书今早来过没有?”
“来过一趟,听说殿下病了,就又走了。”
“什么都没说?”
“没有。”
宋泱低头,眸色晦暗。
“殿下在想什么?”
“在想三日前,吕将军军营里那场治兵演武。”宋泱屈指敲了敲桌面,“气势很足,足够敲山震虎,杀鸡儆猴。”
“以小人拙见,吕将军更像是在宣示主权。”小书童撇嘴,磨墨的动作不停。
“什么?”宋泱疑惑。
阿瞻调皮一笑:“您不知道,当日吕将军送您回来之后,打听到那小驿使又没回驿站,立刻掉头回去找,脸黑的都能滴水了!听他身边的近卫说,吕将军那场兵演筹备已久,就等着出手炫耀呢,结果那位小驿使被您气跑了。”
宋泱抿了抿嘴,半天才憋出一句话:“吕将军喜欢男的?”
“这,小人里哪知道?殿下您是不是想歪了?街上都传吕将军对谢驿使有救命之恩,想来最多不过是顺手拂照罢了。”
此刻宋泱脑子里“救命之恩”四个大字来回闪动,连他自己都没注意到自己暗暗松了口气,一国太子铁打的自律清明,一遇到谢寄生,就稀里糊涂地乱成一锅粥。
“殿下您还继续装病吗?宫里送来的汤药喝还是不喝?”阿瞻撇了撇嘴,“虽说小人抗毒,但那黏唧唧的东西是真苦啊,舌头都喝麻了。”
“即刻遣人去尚书府,就说北燕使团明早启程归国,向东朝皇帝拜别。”
“啊?”小书童被吓的手一哆嗦,连墨条都掉进了砚台里。
“不能再拖,再拖就真走不掉了。”宋泱眸色一暗,眼神示意他快去。
至于谢修宴……宋泱似笑非笑地勾起嘴角。
我们,总会再相见的。
第二日清晨,尚书余晔便代皇帝为北燕使团送行。
阵仗摆的很大,像是要向全天下彰显东朝皇帝的仁慈,昭告与东朝交好的优待,展现所谓的以德报怨。
城门口也挤满了来看热闹的百姓,但凡能落脚的地方都站满了人。
宋泱翻身上马,神色清明,最后看了一眼朝京城,率先打马离去。
一行人一口气狂奔了四百里,这还得感谢吕彻从谢府特地挑选出来的好马。
等到傍晚之时,已经离朝京城很远了。
宋泱下马饮水,刚喝了一小口,就听到一阵孤零零的马蹄声,不像是从朝京城追来的,而是从北燕的方向,与返程的他们,相向而来。
他眯了眯眼,看着路尽头的灰尘被高高震起,然后轻轻落下。
那道黑影由小到大映入眼帘。
是谢寄生!
她驾着马,一身破旧泛灰的驿使官服,肩上绑着磨损严重的蓑衣,在颠簸中耸拉着眼皮,好像刚从一个暴雨如注的地方冲出来,都来不及拆卸,就马不停踢再赶回朝京。
即便头顶是晴空万里。
她腰间系着十来个铃铛,随着前进凌乱作响,扰得人心头烦躁,可即便如此,那也是这条漫长孤路上唯一的杂音。
谢寄生再是厌倦也没有摘下来。
泣血残阳做背景,她俯在马背上与黑马宛若一体,就连狂舞的丝发也杂糅在马鬃之间,像一团肆虐的狂风,顺着地平线呼啸而过。
直到踢翻使团刚布置好的一簇篝火,她才懒懒地掀了眼皮,以一个极其刁钻的角度抬臂勒缰。
侍卫们惊慌失色,紧急避让,但黑马依旧向前滑弛了很远。
眼看着就要撞上宋泱,马蹄忽的高高扬起,从头到尾绷成一张紧弓。在这电光火石之间,废土、泥浆、草屑,不干不净的任何一切,都冲着宋泱的头顶,噼里啪啦砸落下来,令他一身白衣无处不染尘污。
像极了在故意报复那日在谢府里的不称心。
而宋泱动都没动。
谢寄生稳稳跨坐马上,俯瞰着一身脏污的宋泱,马鞭从左手换到右手,淡漠开口:“好巧,太子殿下。”
“是啊。”宋泱没有生气,浅笑着起身,扔掉手里已经是泥浆的水袋,无奈地摊了摊手,“如你所愿,黑成泥了。”
“要我赔?”
“你有钱吗?”
谢寄生扑哧笑出声,搁裤子上擦手,晒了一天发红的脸上,汗水顺着下巴滴落,像极了刚采摘下不及清洗的果子。
“没有,和你一样被榨干了,穷的要死。”
“打哪里回?”
“机密,你不该问。”谢寄生微微一动,腰上的响铃就跟着晃荡,发出与脚镣相撞同样的声响。
“这样啊。”宋泱也不刨根问底,眯着眼,仰头看着谢寄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