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朝皇帝果然震怒。
北燕太子半日前刚走,边境八百加急军报就连夜送至龙塌前,报北燕趁双方松懈一举攻占东朝边境最富庶的三座城池,白塔关、银螺关和浑河关,且是埋伏许久后闪电出手的那种,猝不及防往自我感觉良好的东朝脸上狠狠扇了个巴掌。
陛下大发雷霆,遣校尉吕彻领兵追回,然刚驰骋至京外,天降一把大火,浓烟覆压百里,隔离天日,硬生生逼的众人停步。
临近破晓时分,钦天监监正又急入大内,报紫微帝星异常,光色昏暗不明,而天西北大裂,东方太白昼见,南方群星颤动,隐生荧惑守心之相。
此一言出,不消是皇帝怒而提剑,被连夜召集入宫的臣子们都从上到下哗然一片。
皇帝冷静下来,对外只称钦天监监正妖言惑众,拖下殿重笞二十,继而便继续面见文武重臣,商讨聚兵讨燕之策。
人人都清楚,宋泱之所以这么做,一是因为这三座城池不在与东朝谈判的让利范围之内,北燕想要但东朝一直不松口,他索性便自取了。
二是因为北燕国库实在亏空,已然穷到一清二白,捞不到好那只能自己创造好处,兔子逼急了还咬人呢,何况赤脚的根本不怕穿鞋的。
其三在于谋算。自古驿站里杖杀、赐死之事多如牛毛,宋泱先是借口逗留,再是装病闭门不出,便是把自个儿当作诱饵,观望东朝态度。
但皇帝不知为何竟被他低眉顺眼的模样哄骗住了,最后还让人在眼皮子底下大摇大摆地出了城。
此刻再派兵围追堵拦迟矣,北燕人善骑,日行百里不说,骑的那几匹马又清一色出自曾经的将军府谢家,还经过吕彻亲自掌眼,何异与为虎添翼?
皇帝气得当即打消了提官吕彻的念头。
而一切的罪魁祸首谢寄生,进宫交了密报,便被晾在一边,既不准自行离去,也不准随意走动,就像盏宫灯杵在角落里,看着各部强行运作,来来往往忙到脚不沾地。
天边就快全亮,隐隐泛起绛紫晕轮,忽的有一太监瑟缩走来,谢寄生定睛一看,竟是皇后宫中的重耳。
“谢公子,您的那匹黑马,在宫道上暴毙而亡。”
谢寄生浑身一僵,脑子里唰的空白,过了半晌才动了下唇,嗓音倏然沙哑:“怎么死的?”
重耳低头,像是不敢触怒她的霉头,但那四瓣弧耳却冲着她挑衅似的展露无遗。
他低声下气道:“大抵是过劳而亡。”
……过劳?
谢寄生半息后站在首尾分离、明显被一刀斩断的马尸面前,屏息着探出手去,抚上那颗同人头滚落在一般无二的、睁眼仰躺在血泊里的马首,毛茸茸的还残余着温热。
她总习惯性□□的马耳,本该?弹而韧的朝天撅着,此刻却被左右各横割一刀,变成了真真切切的四耳花!
她在袖袍下强行死捏着指关节,用力到微微发抖,掌心更是被指甲压破渗出血来,满心的酸涩愤恨随着眼睛一闭一睁,最后汇成三个字在舌莲绽放——
明白了。
这是至高无上者的警告。
重耳看着她蹲下许久不语,忧心忡忡道:“陛下易怒,皇后娘娘正在重华殿内伴驾。”
言下之意就是闹也无用,没空搭理。
呵,这种事情怎能脏了陛下的眼呢?
谢寄生低着头,侧脸仿佛裹上了层薄冰,泛着阴郁暗芒,连没有血色的薄唇也紧抿成了一条锋利直线。
宫女们远远站着不敢靠近,生怕她发起疯来六亲不认,谢寄生自寻了麻袋套马,咬牙切齿半扛半扯,也不管一路上留下的血污会给下一波醒来的宫人们多大刺激。
麻袋后面渗出的粘稠血色,像极了蜗牛爬行过后残余的液体,艰难缓慢,断断续续却又延绵不绝。
谢寄生走的是正门,也是乱臣贼子们每每被拖出去的那条路线,她来回折腾了快半个时辰,才把小黑鬼的尸身搬离皇宫,借驴车推去了南窟。
而此刻天才刚蒙蒙亮。
她停在一烧烤摊面前。
那摊贩老板粗犷的像座山,幽幽睁眼,说起话来犹如打雷:“谢小子,又骑死匹马?”
谢寄生唔了一声,面无表情:“是啊,货真价实的驿马,质地紧实,给你省笔肉钱。”
“好寡情薄意的小子,它驮着你四处奔波,最后连个全尸都保不住,还要变成铜板进你的腰包。”
谢寄生找了条凳子坐下,嗓音略微嘶哑:“说那么多没用,烧了吧。”
“你倒是比两年前出息多了,一副铁石心肠,没再搁我这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个昏天暗地。”摊铺老板拍了拍她的肩膀,也坐过来。
他脸上有道旧疤,从眼角一直划到下巴,硬板着还好,此刻猛然一笑无比狰狞,像生肉上活活炸开条裂缝似的,斜咧至耳根。
谢寄生往外一挪,冷笑:“段老大,可是你教会的我物极所用。”
段老大哈哈大笑:“我还教过你一手交钱一手交货呢。”
“这马才价值几两,塞牙缝似的,可够补你给我惹上的麻烦?”
“赊账也是跟你学的。”谢寄生映着火光的眼底没有一丝笑意,看着小黑鬼被扔进烤炉,就像看着自己的熟人被烧成骨灰似的,冷的骇人。
“臭小子。”段老大手里握着把匕首,挑了挑麻袋里剩下的生肉,“嘶,你这马肉用什么割的,这口子拉的,真特么干脆利落!”
“解骨刀?还是黑市淘的好东西?”
“大内侍卫的家伙事儿。”谢寄生看着段老大剔骨卸肉,大大咧咧地往上撒粉,像被迷住了眼,瞳孔间一片水色朦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