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将书本抵在额头下,脚步挪到木雕隔断边向里面瞟去。男子一身长裾,墨发被玉冠高高束起,正在桌案上翻看卷轴。
要想挨过去且不讨嫌,唯一折中的办法就是等他主动唤她,然而这并不是件容易的事情。
简高澄字迹笔风纯熟,文章誉满京城,几日前她投其所擅,拿出全部心力写来一篇文章央他指点,文章放在他案头上晾了一整天,不信他一直没看到。
余光细微一动,她走过去,在棕漆卷云腿的桌角下捡起一张不慎掉落的宣纸,腰杆还没起直,对面的视线已经扫了过来。
“表姑娘。”
“澄表哥你找我?”
两道声音撞在一起,低韧与幼滑裹缠得再没有可以填补的余地,两人微微惊了一下,还是简高澄率先起头。
“表姑娘改口,每次都叫我措手不及。”
此话一出,许元姜忽然就想起了第一次叫大表哥的场景,捂住嘴吃吃地笑起来,之前都喊大表哥,突然改口不过是觉得加一个缀名,与他本人更贴切几分,不过仔细想来,好像怎么喊都十分顺口。
简高澄捏着手中的纸张,从她的笑容中又品出些痴顽的味色,心知以她的性情,能表现出这样的活络姿态,也不失为一种进步了,他垂下视线,目光在纸面上一节一节地淌过。
许元姜猛地收心,因为此刻男子拿在手里观摩的,正是她写的文章。
那视线如有实质,所到之处压下的重量看得旁人喘不过气来,许元姜立即后悔得恨不得没这回事。自己什么水平自己心里没点数吗,竟然脑子一热,拿到他面前乱晃,将自己架在火上烤,终是提前尝到了外焦里嫩的滋味。
“据我所知,许老先生极重文教,能将曹誉等东晋名仕请入家塾作西席宾师,文思什么的暂且不论,可是后辈的工笔仍处稚态……”
“不该啊。”
简高澄说这话的时候,并没有很多深奥的表情,反而意思很浅显,就是说她字迹不够成熟,许元姜听了却有些费解,此刻又听他换了一种说法,如实将她揭穿。
“表姑娘,刻意模仿我的字迹,大可不必这么做。”简高澄双臂叠放,上半身倾过来,“你又不差,何必委曲求全。”
但凡习字都要有参照的范本,学个字而已,不过因为笔力欠火候,模仿不到位,学了个四不像,怎至于就成了委曲求全了?
许元姜觉得大表哥未免太多心,她否认出声,迅速别过头,走到旁边那方矮小的几案边,重新拾起自己刚刚放落的书本。
几案下面暖席垫作地衣,载绒地毯上织的是雁羽,雁羽松软,罗袜绣鞋随步隐没,褪去鞋履的许元姜坐在地毯上继续翻看闲书。
室内温暖宜人,四肢百骸在照拂中放松下来,舒适到脚尖都在细微蜷动,这人一身心愉悦,上半身不知不觉就窝了下去,膝上的铜手炉顺着倾斜的腿根一直陷到小腹上,许元姜却不加理睬。
似乎正看到某个兴味之处,她咯咯地忍不住笑,惹得简高澄挑眼过去,不妨留意到她的仪态。她这样半仰着,身姿情态一览无遗,至此,他眼皮微垂,无意间落在书封上,将她指缝漏出的字眼略一拼凑。
历阳岁时记。
书是从他的阁架里挑出来的,书中收录的杂记无非是节庆物事一类,他回忆了下,貌似并没有哪一出值得她笑成这般吟吟醉态,遂出声问道,“表姑娘在看什么?”
许元姜一个翻身坐起来,将书合在怀中,“早听闻孟襄公先辈的贤名,没想到他年轻的时候还有这样一段逸事,可叫我改观。”
见简高澄偏头看来,一副愿闻其详的姿态,许元姜顿时心痒得不行,“孟襄公在洛阳闲居时,上元节晚上,夫人要出门看灯,孟襄公就问,‘家中点灯,何必出看?’夫人见他木讷,就直说了,‘兼欲看游人’。但孟襄公却反问夫人,‘看人,在家不是也可以看吗?难道我是鬼吗?’”
复述故事的时候,想让听者体会到其寄意所在,语气上本该拿捏独到,心痒难挠的许元姜确实做到了这些,可是由于心知将要等待他置评,又不确定对方能否明白其中情态,语气又不经意蒙上一层犹豫。
不然,也不至于后半段拉跨得平仄无波如同在念书。
她幽幽望着他,对方那张脸容上难辨其意,终于,简高澄思考了下,“孟襄公学富五车,若非故意如此,那就实在是迟钝得可以。”
“可他并不会这样迟钝。”许元姜对望过去,瞳眸里倒映的人会心一笑,她始才吸了一口气,点头确认道,“孟襄公啊,他是在吃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