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都是谁在护理?”我问,还是说点别的比较好。
“家里的人轮流着来呗,”他再次“唉”了一声之后说道,也不介意把全部情况都告诉我了,我俨然已经成了他最好的朋友了,甚至在某种程度上来说差不多已经成了他的家人,他最为倚重的精神支柱之一,对此我觉得非常荣幸,“平时主要是俺娘在医院里照顾着,她基本上住在医院里,然后是俺两个弟弟,还有两个兄弟媳妇,反正是谁有空就在在哪里蹲着。人手嘛,说实话倒是不缺,有时候人还显得多呢,特别是亲戚朋友来看望的时候,都站不开。所以说,病房里总是不断人的,当然也不能断人……”
嗯,应该是这样的,白天我就没见他怎么请过假。
这样看来,家里孩子多还是大有好处的,特别是在老人生病的时候更是如此,毕竟人多力量大嘛。试想一下,如果他下边没有两个弟弟帮衬着,轮流上阵伺候着,光这回老头住院就够他受的了。别说正常来上班了,他能不能像平常那样抽空睡个安稳觉都很难说。所以说,我还是原来的意思,邵飞的某些观点我依然不能苟同的。老话都说了,多子多福嘛,几千年以来都是这个样子,这个情理早就融入我们的骨髓和血液里了,也不是哪个人或哪个家庭就能轻易改变的。套用Y君从前的话说,何为天道?这就是摆在眼前的天道。
正所谓天不变,道亦不变,别管你认可不认可。
“我主要是看晚上,”他又道,果然如此,“晚上俺爹的情况能稍微好点,不像白天那么紧张,熬人,不要紧的时候,我抽空也能眯瞪一会,不至于太累了——”
照顾病人的人千万不能倒下,是这个理。
闻听此言,我不禁抬头悄悄地看了他一眼,我的心上人,这才赫然发现他的面皮之上真的起了一层若隐若现的浮灰,他的眼圈也真的黑了不少,有点类似女人的烟熏妆,尤其是他的那个眼神,真的是一步步地迈向暗淡无光的可怜境况了,我在其中所能看到的仅仅只是沧桑、无助、孤寂和挥之不去的深邃与遥远。见此情景,我又不禁心疼起他来,一个马上就要失去父爱的中年男人。
试问一下,这个年龄段的男人心里整天都想着什么呢?我想无非就是日趋枯朽的一旦走了就不再回来的老人,性格倔犟的爱恨分明的有时候只能哄着和供着的半大孩子,大约处在更年期外围的性情实在叵测的外人看着也许很好的媳妇,外加一些过得不太好的奇奇怪怪的各路亲戚等等,而所有的这些人全都是仰仗着他的良好存在才得以好好存在的。他是单位的草,没有几个人真正拿他当回事,却是家中的天,一刻也少不了他,这话说得很对,尽管听起来有点庸俗和形式,有点老套和无趣,不少人的耳朵眼甚至都听出老茧来了。
“嗯,你也要注意休息啊,要合理地安排一下作息时间,千万别把自己的身体再熬坏了,那样的话就更麻烦了,你毕竟是家里的老大啊,肩上的担子可不轻……”我柔声细语地说道,这些情切切意绵绵的话很轻易地就出卖了我,它不仅表明了我当下对他所持有的极为关切的态度,即我必须要当面说清楚的一种完全可以公之于众的态度,更是不留情面地泄露了我的心声,一种原本就羞于启齿的心声。
我不该关切他到这种程度的,哪怕我们是一个屋里的。
瞧瞧吧,我这话说得未免也太假公济私了,可谓是标准的有实无名,我说完就有点后悔了,连脸也跟着变红了,几乎就要红到原本粉□□白的脖子跟了。如果我面前有一面镜子的话,我是绝对不敢看这面镜子的,我太清楚里面那个女孩子的现实表现了。说真的,他亲爱的老爹很快就要挂了,说好听点叫马上就要与世长辞或驾鹤西游了,他时刻不离地跪守在床前尽尽孝心,给他老爹喂水喂饭,端屎端尿,捶背揉肩,帮着打针服药,翻身擦澡,那都是理所当然和天经地义的事情,他就算再苦再累再饱受煎熬,那也是完全应该的,我又何必冠冕堂皇地说这些听着就有些虚伪的完全是场面上的话呢?
再说了,我这话又是说给谁听的呀?
他有必要听我这样啰嗦吗?
这种形式上的东西,连我自己都有点看不惯,瞧不起。
看他心中太苦了,我要给他点甜头,这样说还差不多。
“没问题的,我还熬得住。”他稍微羞赧地笑了笑,接着便说道,叶问式的微笑又一次端端正正地挂在他的脸上了。
“你不用为我担心。”这句话他肯定想了,但没说出口。
是啊,他现在至少还没正式请假呢,单位里绝大多数人都还不知道这个情况呢,他只是偶尔晚来一会或者早走一会,有时候中间也会悄悄地出去一趟,这就充分说明最后关头还没真正来到,在医院病床上痛苦万分地躺着的老爷子咬咬牙还能再撑一阵子。
“我觉得陪护无聊的时候,你可以刷刷抖音啊,或者看看电影啊什么的,好消磨一下时间,”我没头没脑地建议道,情切之下竟然出了这么个昏招中的昏招,我觉得自己总要说点什么才好的,绝不能一言不发地干巴巴地站着看他,尽管我已经非常喜欢看他的脸了,还有他的嘴唇,有棱有角有个性的嘴唇,“要不然是话你会很难过的,可能有时候你明明很困,就想着能够睡上三天三夜,而且眼睛疼得要命,又酸又涩,头也疼得要命,就像要裂开一样,但是躺在那里就是睡不着,怎么也睡不着,脑子里乱哄哄的,就像在跑火车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