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对待关系一般化的外人通常表现得非常沉默,有时候甚至连多看对方一眼都不愿意,都感觉异常腻歪。对待意趣相投的智商和情商都比较高的人他往往又能够做到侃侃而谈,聊上多久都不嫌烦,聊到精彩处甚至还能达到口若悬河和滔滔不绝的程度。而对待我呢,天天围绕在他身边的小同事和新下级,一个被他偶尔戏称之为“兼具美貌和才华”的外地女郎,他基本上保持的是欲言又止和欲说还休的尴尬姿态。我确切地知道,我顺畅地感觉到,很多话其实已经在他肚子里来来回回地转悠老半天了,甚至是转悠好几天好几夜了,到最后他也未必会全部或部分告诉我,皆因他期盼出现的时机并没有如期到来。无论做任何事情他都喜欢恰如其分,恰到好处,绝不强求。
比如,他在周一中午某个特定的时间段,看似很随便地给我说的某件小事,很可能他在上周五、周六、周日就已经反反复复地考虑无数遍了,他考虑的事情包括但不限于如下内容:他到底该怎么说,怎么巧妙地开头而不至于显得太突兀太过分了,怎么精准地把握过程而不至于在说话的中间出现失控和翻车的灾难性场面,怎么恰到好处地结尾和收拢,以达到意犹未尽的美妙状态,选择何时说,要不要避开某些不适合听到我们聊天的人,说什么,以什么为主题,以什么为引子,反说还是正说,使用不使用引申和比喻的修辞手法,要不要来个不凡的笑话铺垫一下,用不用扯点别的东西衬托一下,声音是高点好,还是低点好,说话时要不要看着我的脸,有没有必要盯着我的眼睛,说了之后会产生什么正常或意外的效果,我听了之后到底会怎样应对他,我的反应都有哪些可能性和可塑性,又会向哪些方向发展,他最后究竟能得到什么,是开心,是郁闷,还是无趣,等等,等等,等等等,一切的一切都在他的考虑范围之内,只要是和我有关的。
“他是一条Y染色体的传承者!”我姑且这样认为吧。
一堆和我近在咫尺的有灵魂的碳水化合物,他还是。
“没错,巩俐是这部电影里最大的败笔。”我附和道,这就是他要表达的准确意思,我不妨替他说出来,也好减轻他的心理负担。
谈到这里,我们可以结束了。
终究都要有个结束的,别管我们谈得多好,是吧?
现在分手和一个小时之后分手,有什么本质的区别?
“你看啊,那个时候她理解不了周星驰,我是说在电影艺术方面,但是她却理解得了张艺谋,和未来的国师有很多共同语言,这说明什么问题呢?”他突然问我,我怎么着都感觉这个问题和他刚才说的东西完全不沾边啊,不过我也没好意思说他什么。
“说明张艺谋和周星驰不是一个路子吗?”我仰头问道,像个谦虚好学的小学生一样,我略微思索了一阵子之后又认为,其实他刚刚提的这个问题很好,确实值得深入探讨一下。
“有点影子,但不是全部,更不是核心。”
“你说啊,继续。”我道。
“就是一把钥匙开一把锁,也只能这样理解了。”他偷懒道,似乎并不想和我说太深刻的东西,他大约怕我理解不了。
“这个观点嘛,也还说得过去吧。”我评价道,也不肯下功夫多说什么,毕竟有些事情只可意会,不可言传。
“别管是谁,只有找到那个真正懂你的人,你的所作所为才有现实意义,否则的话那基本上就是一个笑话。”他若有所思地说道,不自觉地就走向了哲学的道路,听来着实有点乏味和教条。
他一激动,竟然忘了女人都是感性动物。
“嗯。”我搪塞道。
“比如,周星驰的电影,就曾经是个天大的笑话。”
“嗯,的确是这样的。”我捧哏道。
“但是,当你真正理解了周,熟悉了他的运作特点,明白了他的艺术原则,特别是当他的电影全面火起来之后,你就会猛然发现,原来他真的是个一流的电影天才,他的作品部部都是神话啊,几乎无人能超越的神话,而不是大家曾经认为的那样,是个可怜至极的笑话。”他逗哏道,变着法地想让我融入他的精神领地。
“不论什么时候,都是各人得各人的眼泪,各人有各人的缘分,这种事情是一分一毫也强求不了。”他无限惆怅地说道,好像他老爹已经魂归西天了,他在那个没有温度的身体前哭晕头了一般。
他说的是贾蔷和龄官的典故,我立马就感觉到了。
这个事,还用再说吗?
举个例子吧,他老爹过几天若是死了,魂归故里了,他铁定是最伤心难过的人,其次便应该是他媳妇姚慧了,至于其他远近不同的诸多亲朋好友们,正常情况下当然也会心情不好的,这都是可以想象和推测的境况。请问,然后呢?然后谁还会流泪,伤心?然后吧,我一厢情愿地觉得,差不多就能排到我了,一个他老爹根本就不曾见过面的外地女孩子,美丽善良的李雪姑娘。
你或许想知道,这是为什么呢?
告诉你吧,因为我喜欢老头子的儿子,Y君,如此而已。
那个和我八竿子都打不着的农村老头子,竟然能有幸得到我的一滴眼泪,想来此生也算没白活了,我深深地以为。
不过,他现在还没去往仙界当差,后话不该我先说的。
祈祷老爷子平安无事,咬咬牙再多活个10年或20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