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有两点我需要着重强调一下,”Y君大概是敏锐地察觉到我心中精心存储的整整一大筐子的不满情绪了,于是赶紧跳出来给自己打圆场道,将手中零零碎碎地拎着的刀和枪都暂时放到一边去了,看那个意思就是不准备再和我发生什么正面冲突了,他要做那个识时务的中年俊杰,“一个是,这是一篇正儿八经的从内容到逻辑再到结果都非常科学严谨的学术论文,并不是一般意义上的通俗长篇小说,所以对于一般读者来说,其可读性和趣味性可能就不是多么的强烈了,毕竟,真实的东西通常都是有点乏味的——”
“这是自然,苹果当然吃不出桔子味了。”我信口说道,再一次很easy地就证明了他的意思。
“呃,另外一个就是,要是我的猪脑子没记错的话,这篇长达25万字的社会学博士论文大约是在2010年写成的,粗略地算一下,离现在已经有11年之久了,可以说是整整跨越了一个时代。所以呢,虽然它的真实性很高,作者也付出了极大的心血,而且学术价值也很大,但是依然有着很大的历史局限性……”他继续阐述道,看得出来他也想尽量把话说得简短一些,以方便我的阅读和理解。
“嗯。”我温柔地回道,希望他能听见我的呼吸声。
“也就是说,当时的社会环境和现在的社会环境已经完全没有可比性了,毕竟已经时过境迁了嘛。你想想,都过去11年了,整个社会面貌早就发生了极大的变化。所以,它里边的很多东西只能拿来阅知和参考,并不能用它来衡量和评判现在的一些东西……”他孜孜不倦地非常耐心地继续给我解释道,对我这个本事不大脾气却不小的学生真是费尽了心血,倾尽了感情,让我顿生感激涕零之意。
“冯军旗的论文《中县干部》,他讲完了吗?”我一边看他发过来的信息一边在心里默默地想着这个对他有些不敬的问题,因为我已经弄明白他的意思了,即《中县干部》这个材料已经是个标准的过去式了,它已经被滚滚向前的时代洪流所抛弃了,尽管很可能只是一个形式上的抛弃,骨子里的东西估计还在散发着余热。
我为什么要这样说呢?
因为前一阵子我碰巧在网上看到了一篇文章,内容就是关于《中县干部》的,该文的作者认为政治家族在县一级的政权里面想要形成一定的气候是越来越难了,其理由概括起来主要有两点。一是人口出生率都大幅度降低,这个情况会对各类所谓的政治家族造成根本性的打击。现在人口出生率这么低,虽然全面三胎已经放开了,但是多数人依旧不愿意多生孩子。无论农村也好,城镇也好,一般都是生一个或者两个。以这样少的家庭人口,通常是很难形成较大的家族势力的。随着60、70年代这一批人的退休,后面的80、90后又大多是独生子女,家族势力极有可能会因为这样的大环境而日渐式微。二是招录制度的日渐完善,即“逢进必考”的广泛施行。这样的制度性安排彻底封死了县一级实权领导随意安插人的路径。哪怕是你的亲儿子,只要他没有通过公务员考试,他就照样没有编制。所以现在省市县乡四级政权的公务员,有越来越多的外地人进入了。像以前那种地头蛇垄断政治资源的情况已经一去不复返了。这些考进来的新人进入到政权中,本来在当地就没有任何的根底,想要形成政治家族更加不太可能。
对于这篇文章所提出的观点,我大致是认可的。
反驳的话当然也有,但是我不想说,没意思。
“嗯,有道理。”待他的论述终于告一段落后,我道。
“别光说一句有道理,你到底怎么看?”他随即又问我,非要我在这样大是大非的事情上表态不可,这就有点强我所难了。
“说实话?”我问,轻轻压抑着心中的不快。
“那是当然了。”他道,似乎并未察觉到我的心思。
“说实话,我感觉,仅仅只是感觉,正如你所说,这位冯博士的论文虽然写得很好,有数据,有分析,有结论,条理清晰,结构严谨,文风扎实,看着也挺像模像样的,毕竟是北大社会学系出产的博士论文嘛,质量那是肯定低不了的,但是,我认为他作为一个典型的学院派人士,又是从北京著名高校空降的,只是浮光掠影地在乡里和县里分别挂职了一段时间,很多东西只是听别人‘说’的,还算不上真正的第一手资料,因为他在调研别人的时候,别人也能是有选择地告诉他一些最简单的情况罢了……”我滔滔不绝地向他表达着自己心中的想法,一旦说到自己的感受,谁都有着浓厚的兴趣。
“虽然他也掌握了一些书面资料。”他补充道。
“他作为一个首都高等学府派出来的客人,一个在读博士生,到基层过来镀镀金,挂个无足轻重的闲职,顺便完成一下毕业论文,大家都知道是怎么回事,所以,谁愿意给他说太深的东西呢?”我自作主张地分析道,一不小心就暴露了我对这篇论文的知晓程度,尤其是网上一些关于它的评论,部分评论。
“嗯,有道理。”他把我刚才的话又还给我了,这是他和我聊天时惯用的交流方式,我早就见怪不怪了。
“所以说,归根结底,我认为他充其量也就是掌握了一些大家都司空见惯的习以为常的普遍意义上的东西而已,既算不上有多大的发现,也没得出什么了不起的有突破性的结论和成果……”借此机会我斗胆评论道,尽管说的都是实打实的心里话,但是真正要打成字并发给他还是需要一些勇气的。
这也是我当年选择读理科而不选择读文科的原因之一,我一直都觉得文科的东西太容易被别人否定和批评了,它不像理科的东西那样在通常情况下都是唯一的,确定的,旁人很难直接推翻的。莫言都曾经这样说过,“如果我获得的是诺贝尔物理学奖,你看我还低调不低调,我会非常地张扬,因为这是我的发现,已经被世人证明了,这个定理就存在在宇宙里,不服气你也发现一个?但文学就不一样了,在文学上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判断,有人认为这本书是天才之作,也有人认为这是个什么玩意。”社会学方面的研究成果也是这样的,它很难有一个准确的高下之分,好或者不好,旁人都不好下结论。
“哦,是吗?”他立刻调侃道,估计心中应该大有棋逢对手和将遇良才的美好感觉,因为我就是这样想的。
有些话我虽不能对他说,但是却不耽误我独自品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