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翎并不记得自己说过这话。
瞧着白衣坠地,染上一滩污痕,甚是刺眼,跟商渊一身岩岩若孤松独立般的气质很不吻合。
很好,凭什么你干干净净一身白,你也要掉下来,跟我一起坠入阿鼻地狱。
姜翎满意的看着自己的杰作,问:“你的腿,怎么了?今日上马的时候看起来……”姜翎绞尽脑汁想找个妥帖的词语,最后道,“跟个鸭子一样。”
商渊弹了弹衣服上的灰尘,弹不干净,索性放弃。“许久不骑马,生疏了。腿无事。”
姜翎挑眉,道:“无事就好。”
一时间帐内的气氛有些凝固。
姜翎道:“要是没事,你就先回去吧,我……”
商渊反问:“攻庆州,你想怎么引出阿胡鲁?”
姜翎道:“我已经有法子,不用你管。”
“我知道,”商渊的声音没有起伏,“你想围点打援,你派谁去叫阵?”
“陈江此人惯会保命,你让他去叫阵,他估摸着危险,说不定掉头就跑。薛仲又是个莽夫,时机把握不好,容易叫人看出破绽。”
商渊盯着姜翎的眼睛,仿佛说的不是什么要紧的事情:“让我去吧,有太子这个称号,阿胡鲁定然会有兴趣出城。”
姜翎戏谑道:“你是太子殿下,天潢贵胄,我怎么敢让你去攻城?”
两个人对视着,商渊站在背光处,伴随着帐内火烛的跳跃,姜翎几乎看不清他脸上的神情。
姜翎猜一定是那种带着点可怜的落寞神情,她以前最见不得这样的商渊,现在倒是想见很。折松雪落间,是件雅事。
姜翎往前走了一步,想要看清他的神色,道:“你怎么知道我要围点打援?”
商渊道:“与你相识数年,你的心思我怎不知?”
“相识数年?”
姜翎点着他的心口,似笑非笑的睨他,“殿下铁石心肠,我实在看不明白殿下的心思。”
“庆州不比其他三州富饶,但漠北在北方,要攻下大商必然要以此州为军事重地,中转运送粮草、辎重补给。我大商城池,岂能为他人所用,庆州是必须要拿下来的。所以我不围点打援,而要围城打援,你还敢自请攻城么,太子殿下?”
围点打援与围城打援看似一字之差,实则差之千里。
围点打援,就是以庆州为诱饵吸引其他地方的漠北军来增援,歼灭援军。重点在打援,攻城是辅助力量。但围城打援要达到两个目的,既要歼灭漠北援军,也要攻下庆州。
商渊一愣,道:“你的胃口倒是不小。不过,我有何不敢?这是我欠你的。”
他说这话的时候,眼尾嫣红,一双含情目带着几丝愧疚。姜翎最厌恶的男人娘唧唧的样子,偏偏商渊样貌绝佳,气质清冷,看着倒是颇有几分味道。
姜翎回神道:“既然如此,好,那本帅便封你为左先锋,率领两万人马,攻下庆州。陈江、薛仲占据东西两条官路。”她指着旁边几处山坳,“围三缺一,我便以这处龙虎山为缺口,等增援部队一到,必然让漠北援军,有来无回!”
谁也不会想到,姜翎会有这样的野心。
周光、吴善南下被杀,北府军大部分兵力都在雍州,按照圣旨,姜翎应该率领东都军经过宣化府,尽早赶往雍州与北府军汇合,她却偏偏绕道走庆州,还要拿下庆州,断了漠北的后路。
她在军事上总有着不同寻常的敏感,能够轻松地摸到漠北的命脉,扼住他们的咽喉。
商渊看着姜翎此时志在必得的神情,就像是看到她在战场上指挥若定的模样,曾经他一直以为姜翎就是个靠着姜柱国名号,只会“纸上谈兵”的世家纨绔子弟,而已。
他叹口气,不是东宫那处幽禁的私狱圈禁,战场才是姜翎该来的地方。
在这里,她耀眼的像是出鞘的利刃,寒光所到,众人皆服。
—
宣明十三年三月十六日,东都军到达庆州。
庆州的城后百里就是嘉峪关,此关隔绝大商与漠北,号称天下第一关。
这样算来,庆州应是一个军事重地。
只是,庆州原来只是个边塞小城,恰巧在秦岭绝脉处。殷皇登基,才赐小城为“庆州”。庆州才开发不久,官路都没建好,又传说周边有大虎出没,所以城里的人不多。
漠北从前根本不稀罕这破地,这次不知怎的竟然派重兵把守。
“阿胡鲁带着两万兵马守城?”陈江又露出他那副招牌动作,皮笑肉不笑,“庆州这么点地方,也不怕踩踏了。”
薛仲头大:“当时庆州只有三千兵马防守,一见漠北大军压境,那守城州长周寻就吓破了胆子,打开城门迎敌。其他三州都坚持抵抗,只有庆州他娘的,漠北人大摇大摆的敞开门走进去。”
姜翎想:“浩浩荡荡五万漠北军队攻城,指着三千人守城,最多坚持五天,结果改变不了,还要赔上三千兵马,不值。但是,开门迎敌?”
“周寻此人我见过。”姜翎比划道,“瘦高,看起来一股子文人风骨,没想到竟是这么没骨气么?”
“人不可面相,海水不可斗量。”薛仲看着陈江一字一句,指桑骂槐道,“有些人长得一副好心肠的和善模样,其实背信弃义,不是个东西,呸!”
陈江只是似笑非笑的看薛仲一眼,并不争辩什么。
何况,薛仲说的也没什么错。他本来是姜定山的最得意的门生,但是西宁州一战后,他没有为姜定山求过一句情,反而递交了姜定山与漠北完颜旻勾结的证据,官阶更上一层楼。
姜翎指着庆州城墙,道:“庆州虽是小城,但是建城池时拨的钱不少,主城墙比其他州都要厚三尺,原本是想接着地势,易守难攻,现在倒是咱们的劣势了。”
薛仲单膝跪地,八尺高的汉子豪爽道:“姜帅,末将愿意做先锋攻打庆州。”
“不必,你们有别的任务,随我进帐来。”
进账后,姜翎指着陈江道:“陈将军,曾经在军学处做过夫子,本帅知你能够仿人笔迹,不知这漠北羌文会不会模仿?”
陈江一愣,似乎是有些诧异:“羌文,我不熟的。”
姜翎看他一眼:“陈将军不必惊慌,勿想其他。本帅只是想让你模仿阿木善给他的乖儿子写封信。”
陈江明白了:“末将能行,只是这阿木善的笔迹在下从来没有见过。”
“没见过?”姜翎笑道,“从前我父私通漠北的信函不就是陈将军递朝堂上去的?里面必然有漠北战神阿木善的字迹吧。”
陈江阴沉着一张脸:“姜帅是什么意思?”
姜翎懒散的依靠在椅背上,淡淡的:“没什么意思,就是陈将军你以为的那个意思。”
陈江道:“眼前战事要紧,还望姜帅不要为难我一个小小的臣子。”
姜翎坐直身子,一本正经道:“我哪敢呢,陈将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