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奕放下书,下巴一抬,示意朱墨过去开门。
朱墨上前把门打开,却见云舒一身水色长裙,简朴素净,头上盘一个单螺髻,不饰珠钗,面容白皙清透,毫无脂粉痕迹。这一身打扮,与她刚来时的模样大相径庭,反是叫人眼前一亮了。不为别的,正为一个字,轻盈。
她走上前,缓缓一个福,眼睛水灵灵的,酒窝嵌在脸上,这样的清爽可爱。钟奕也是显见的一愣,随后道:
“何时回来的?”“刚刚。”他点点头:“你……找我有事?”
“嗯。”她笑着点头,眼里绽出了光,那样欢快,那样雀跃。
“我有话想单独跟大人聊一聊。”“朱墨,你先下去。”“是。”朱墨应一声,走出书房。
云舒看着朱墨把门关上,立刻从衣袖里掏出一把银票,放到案桌前:“这里是我这几年攒下的私房钱,加上今天下午当出去的首饰,共计一百三十两。”
钟奕怔愣地看着她:“这是何意?”“我知道,这次将云舒赎出来,都是大人出的钱,一共六百两。”说着,又将银票往他跟前推了推:“这笔钱,大人先收下,剩下的钱,连本带利我会慢慢补上。”
钟奕看看那笔钱,又看看她:“我不缺这笔钱。”云舒扑哧一笑:“不是怕您缺钱,我的卖身契不是还在大人手上呢嘛。大人将我从玉春苑赎了出来,我想……将自己从大人手上赎出来。”
钟奕皱着眉,仰进椅子里:“你不用害怕我会对你做什么,这种事儿我向来讲究个心甘情愿。只要是姑娘不乐意,我从来不会去强迫谁的。”
“噗!”云舒绷不住一笑:“不是这个意思。”钟奕摸了摸鼻子,又清清嗓子:“咳……那你是什么意思?”
“大人带我彻底逃离了那个腌臜之地,大恩大德,云舒一世铭记于心,是大人重新给了我希望。可云舒贪心,还想要更多……我还想……”她顿了顿,郑重道:“我想要这一世,不媚于人,不附于人。”
钟奕静静看着她,没有说话。她笑一笑,大胆地回视:“大人可能觉得,我是在痴人说梦。能够脱离贱籍,来到您的府上,这已经是天大的恩赐了。就在几日前,我是连做梦都不敢想的。我愿意在您府上为奴为婢,终此一生。可是……若大人愿意开恩,给我一个机会,我还是想……摆脱这为奴之身。”
她说着,似连自己都觉得可笑,嗤一声,低下了头:“我这辈子……也就这样了,打从进了玉春苑的门起,我就知道,就这样了……可只有一个妄念,一直支撑着我活下去——我要用下半辈子,给自己挣一个尊严,完完整整的,漂漂亮亮的。”
钟奕看过去,她又拿那个圆圆黑黑的小脑袋,无声地朝着他,很卑微,又很倔强。
“头抬起来。”云舒身子一震,愣愣地抬起头。
“昨儿才跟你说过的,坏毛病又犯了。”不知为何,他语气分明的严厉,云舒却反而不怵了。她抿抿嘴,亮出一只酒窝,嘟囔道:“也不是我想这样啊,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若是哪日我能将卖身契赎回了,我能天天昂着头看你。”
钟奕愣了愣,笑出了声:“行啊你,胆儿是越来越大了。”他笑得那么明亮,墨黑的眼睛一弯,原本俊朗的五官添了几丝稚气,像只憨态可掬的小熊。怪不得,他府上的丫鬟多少有些放肆,确实是个平易近人的主子。
云舒脖子一抻,把头昂得高高:“喏,就像这样。”“哈哈哈!”钟奕一拍桌子:“好!”他将银票抓在手里,甩了甩:“姑娘说自己是痴人说梦,可我就偏要帮你,圆了这个梦。”
云舒放下头来,诧异地张着嘴,她没料到,他会答应得如此爽快。
“多谢大人!”她深深一个鞠躬,呜咽出声,是喜极而泣,也是悲从中来。
她弓着腰,哭着,始终不愿直起身,狠命把哭声往肚子里咽,肩膀直颤悠,像枝头上最后一片叶,倔强又凄凉。
忽而,眼前递过来一只手,指节修长,掌纹粗糙,手里捏一张宣纸。“那个……你擦擦。”
云舒止住了哭,看着那张纸,破涕为笑。她接过宣纸,擦擦了涕泪,手掩着脸直起腰,指缝间看他一眼,又绷不住笑出了声。
“你……笑什么?”
“我啊……我是想,怪道你飞花令做不出呢,原是纸张都给你用来擦东西了。”
说着,拳头掩住嘴,笑得是左摇右晃。钟奕又笑又恼,气得鼻子一歪:“好啊你,到现在还为这事儿记恨我呢,专拿我打岔。”
云舒慢慢收了笑,抽了抽鼻涕,做一个福:“时辰已晚,云舒就不打扰大人了,告退。”她转身出了门,提起裙子,笑着,跑着。
夜间的钟府,一片安宁。走在石径上,抬头望望月色,不由放缓了脚步。这个时辰,玉春苑正是人声喧哗、杯盘交错之时,可这里,静谧无声,岁月静好。她闭上眼,张开手臂,感受着月光在脸上倾泻。往事一幕幕闪现,那些颓靡的、豪奢的、腐烂的一切,都已如烟消散。
“沙沙,沙沙”,晚风吹动树叶,向她唱起了祝语。她弯了弯唇,一个优雅的转身,月光下,一边舞着,一边走着,走向了,她的自由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