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孟·后妃传》记载:
贞元十一年初秋,昭文太后薨逝第三年。守孝期刚满,庆元帝便将皇后庶妹谢氏芷兰迎进宫中,封为贵妃,荣宠甚佳。六宫之中,谢贵妃一人之下万人之上,风头一时正盛,地位直逼正宫皇后。
两月后,岁末前夕,庆元帝接到密报称皇后善妒,对于贵妃宠冠六宫之事多有不满,曾在寝宫明华殿内设坛咒害贵妃。帝大怒,下令搜宫。不到半日,内廷司在殿内搜查出多样祭坛用品,以及两个被扎了针的人像布偶,布偶上分别写着皇帝和贵妃的名讳。
得知此事的谢贵妃深感惶恐,深夜冒雨前往广阳宫,跪于殿外不起,自请治罪,请求圣上饶恕长姐。
圣上夸赞贵妃懂事,怜其更甚,遂对皇后更是厌恶至极。
贞元十二年春,庆元帝不顾朝野上下反对,一纸诏书昭告天下,废黜发妻仁懿皇后。朝中大臣们纷纷上书劝谏皇帝,奈何帝王心意已决,不容更改。
少帝终是不忍,念在夫妻多年之情上免废后一死,将其囚禁于禁中内寺。废后出家为尼,获准带发修行,法号明静,余生青灯古佛相伴。其余参与巫蛊之祸者,除个别外,均处以极刑。
同年盛夏,庆元帝应群臣奏表‘后宫不可长日无主’之意,立谢氏贵妃为后。自此,这位年轻的帝王迎来了他在位时的最后一位皇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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贞元十五年末,隆冬大寒。
帝京城已经多年没有下过这么大的雪了。雪下了整整一夜,望楼上值岗的羽林翘首远望,触目所及,天地间茫茫一片。
肃穆的宫城沉默地矗立在大雪之中,红砖绿瓦被皑皑白雪覆盖。
已过未时,这是平日里宫城中最热闹的时辰,而今日却安静的有些反常。
大雪覆城之下,各方势力暗流涌动。
长长的甬道上,一位身着内侍服饰的小太监几乎是小跑着沿墙边走过,一连串脚印落在身后,很快又被大雪覆盖,寂静无声。
雪依然未停。
安佛寺设在禁中西南角,独立于其他宫殿群落之外,偏安一隅。前朝景帝崇佛,常邀名僧讲经,为了便于礼佛,便在大内建造了这座内寺,直到今天安佛寺依然香火不断。
北风加剧,不经意吹开了安佛寺廊檐下拐角处的偏门,动静不大,几乎难以察觉。
偌大的殿内空空荡荡的,佛像前燃起的檀香冒出丝丝缕缕的烟气。外面的天阴沉着,屋里没有点灯,光线昏暗,只余案台前供奉的油灯长明,倒是给冷清的大殿带来一丝暖意。
谢芷礼跪在蒲团上双目紧闭,手中慢捻着佛珠,低声诵经。不过三年的光景,她迅速消瘦下去,当初穿在身上正合适的海青如今倒显得宽大许多。
身后跪着的那人长伏于地不肯起,似乎还不死心:“奴婢自知罪该万死之身不配再得到小姐的信任,但……但请您就再信我这一次,最后一次……”
抬首见她依然丝毫不为所动,云麓心中焦急万分,声音愈发急切起来:“您再不走就真的来不及了!”
闻言谢芷礼握着佛珠的手一顿,缓慢睁开眼,却依然没有回头。
两年前的那场莫须有的巫蛊之祸原本就是有人故意栽赃陷害的。内廷司从明华殿搜出布偶后,圣上就下令抓了她身边所有的宫女内侍进诏狱。可无论诏狱怎么严刑拷打,都没能从这些人嘴里得到任何相关罪证。
审讯持续了三天三夜一无所获,就在诏狱主事准备上禀圣上放人之时,她的贴身婢女云麓突然出面指证,将所有事情一五一十的交待了。
整个后宫皆知,云麓是谢芷礼从相府闺阁带进宫的,是她身边最信任的人。有了云麓的证词,谢芷礼逃无可逃,算是坐实了巫蛊之罪。
谢芷礼被废后,圣上原是想一并处死云麓,还是谢贵妃出面,言辞恳切向圣上求情,最后留了她一命,后来她就一直在谢贵妃那里当差。
谢芷礼一直都知道她的庶妹野心勃勃,对后位觊觎已久,一直想方设法设局陷害她,只是没想到,替对方递刀的竟然是自己最亲近的人。
念及此,谢芷礼垂眸,唇边多出一抹讥讽的笑意:“相信你?”
听到谢芷礼开口,云麓松了一口气。形势紧急,她不想把时间都浪费在无谓的解释上,只想赶紧把她在皇后宫中偷听到的消息告诉谢芷礼,趁谢后还未发现前带她离开。
“听闻陛下南征路上突发恶疾,现下生死未明。皇后和禁军统领崔先早已暗中勾结,就等切实消息后扶持晋王即位,把持朝政。如今宫里布满了他们的人,皇后下的第一步棋就是要除掉您!”云麓以头抢地,几乎是哀求:“您就跟奴婢走吧!……”
话音未落,殿外廊下忽然传来一阵细密的脚步声。谢芷礼握在手中的珠钏在这一刻突然莫名断裂,珠串逐颗掉落,砸在地上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她心中的不安骤然放大,急忙回身,只见一道刺眼的白光闪过,一支黑羽箭力透纸窗,破空而出。
还是晚了一步。
云麓痛苦的瞪大了眼睛。
箭矢从她的后背直直穿过,正中胸口的位置,鲜红的血液洇透了淡青色的宫服。
此刻她们二人都清楚,她们逃不掉了。
云麓趴在地上使出全身的力气艰难地挪到谢芷礼身边,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攥住她的衣角,抬起头犹如仰望神袛,眼神里满是忏悔,祈求谅解:“小姐,奴婢从……从来没有贪图荣华富贵,也从不……从不贪生怕死,他们是以我……我家人的性命相逼,我才……我……”
她的气息已经很弱了,几乎是拼尽全力吐出最后一口气:“对不起……”
云麓的话没有说完便已气尽,朝她举起的手也直直落下。
殿内御窑金砖铺地,冰冷刺骨。谢芷礼不忍,终是握住了那只伸向她的手。
手中的温热在逐渐流失,她忽然想起幼时。
虽然贵为宰相千金,但谢芷礼从小是个活泼爱动的性子。小时候翻墙爬树、下河摸鱼的事情没少干,活脱脱是个假小子。她自己活得逍遥自在,可落到父亲眼里,这些绝非大家闺秀该有的行为,所以没少挨家法。
每次她挨了罚回到屋里,都是云麓替她擦伤、消肿。一双白嫩的小肉手每次都小心翼翼地帮她处理伤口,有时候父亲罚的重了,她还会难过的红了眼眶。
可如今这双替她擦药的手再也暖和不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