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林放阿爸想要在市里引进年轻老师来提升他们村子的教育,有个老板在某个落后小村庄建宫殿学校的事传了出去,很多人慕名而来,学校里突然多了很多新老师。
他们用麻袋装了好几十袋玉米,开着市里新兴起的载货三轮车,拜访各家各户。
那辆崭新的三轮车开进村子里的时候,农户们正好在田里收稻谷,听见他们坐在车上逢人便喊:“你们家里有没有六岁以上的小孩?新学期开学,将孩子送到学校读书可以免费领一袋玉米。”
他们的衣角和头发吹在风里,风把他们的声音吹向四面八方。
村民们原本平静简单的生活起了波澜,他们开始思考着,是不是要让家里的女娃子也去上学?毕竟不要学费还能免费领一袋玉米。
他们第一次见到新学期开学的那一天,校园热闹得像个菜市场,他们第一次见到,这个村子里,居然有这么多与他们年纪相仿的男孩女孩们,男孩子们玩成一片,女孩子们都惊奇的看向对方,有点初见陌生人的恐惧。
大人们许是刚从农活地里下来,有挑着一担菜来的,有提着两桶水来的,还有直接拖着一捆竹子来的……
他们百无聊赖的趴在二楼教室的窗台上往外看,楼下的声浪此起彼伏,一浪高过一浪。
“你说来了这么多新老师,又年轻,老先生会不会被换掉啊?”林筱有些担心。
“不会。”林放说:“老先生是我的老师,也是我阿爸的老师,我阿爸是不可能把他换掉的。”
“有道理。”
“林放,我阿爸说以后你就是这个学校里的小王子了,叫我们以后要敬重你,跟你玩的时候要注意分寸,我才不听他的呢。”林柯说。
林双:“我阿妈就不会说这种话,我阿妈还夸我和哥哥眼光好,会挑朋友。”
林筱最会抓重点:“那你的意思是说,你阿妈也夸我了?”
新老师给新同学们讲制度,讲称呼,后来林筱就常听到有人叫她小学姐,叫林放他们小学长。
林筱就时常捂着嘴笑得像吃了蜜饯一样的甜:“哈哈哈,你们是小学长,我是小学姐。”
她是他们那一群人里唯一的小学姐,也是他们这个村子自建校以来唯一的一个。
小学妹经常会来给他们唯一的小学姐送吃的,比方说,野树上刚摘的橘子,山坡上盛开的鲜花,她们自己亲自编的草蚂蚱……
有时候东西多得桌子都放不下。
下了课还要来找她拉着她一起回家,挽着她的手跟她话家常。
“小学姐,我们从去年就听过你的故事了,我阿妈说,你是我们村里第一个去上学的女孩子,你不知道,我们当时都可羡慕你了。”
“是呀是呀,如果不是你,估计我们现在还没有机会来上学呢。学校里的老师上门来,说家里有小孩去上学的,就发一袋玉米,我阿妈说你都来上学了,还有免费的玉米可以拿,就让我来了。”
“上学可真好,有书可以读,那些字组在一起可真优美,我念给你听,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
林放他们跟在后面,林质手搭着林放的肩膀。
林双站在他的另一边说:“林放,看来小林筱马上就要被那群女生给抢走了。”
“不会的,”林放说:“等她和新伙伴聊完,我带她去吃盐炒花生。”
“你家种花生了?”林质问。
“你忘了?我们不是这儿的户口,没有田地的。”林放说。
“噢噢,对对,想起来了。那你阿爸给你买的?”
“嗯,吃吗?一起,顺便把《西游记》的后面几集给看完,你们这几天没来我家,我也就没看。”
“吃吃吃。”林双插话。
他朝被花团簇拥的林筱喊:“林筱,快点聊,聊完去吃盐炒花生啦。”
老先生说开学典礼他为他们排了个节目,是个戏剧,女主角定了林筱,男主角定了林放,还有其他一些重要的配角,就交给林质,林双他们。
下课之余他们几个得去大礼堂排练。
大礼堂特别宽敞有排面,一共有两层,上层的椅子少,只有两侧各有一张,第一层的椅子整齐排列,林筱还没来得及数清,就被老先生喊去了。
看到课本的时候,林筱手都软了,她凑到林放的耳边问他:“你不是说老师没有看到的吗?”
林放听得云里雾里:“看到什么?”
“我给他写故事的作文本呀?”
“是没有呀?”
“那你看这是什么?”
林筱帮他将手里的画本翻开,林放看到,话本里,女主角的名字叫二仙女,男主角的名字叫劳夫子。
“也有可能是碰巧。”林放说:“你看,你的故事里,二仙女本来就是仙女,可是老师的话本里,二仙女曾经是劳夫子的青梅竹马,是因为劳夫子把她弄丢了她才回天上当仙女的啊就是名字相同罢了。”
她也只好这么希望了,若然老师真要看见了,那时候就应该已经责怪她了。
排练的日子清苦,主要是因为她既要林放给她上辅导课,还要完成学校作业,除去这些之余,他们的时间全部被占用,《西游记》的最后一集,他们迟迟没有时间坐在一起看。
林放家新种的释迦果树也结了果,林放带来学校给她尝,甜滋滋的。
她都许久没有去爬树了,她也想去爬树了。
还有老先生写的话本,讲述二仙女小儿因下凡投胎历劫,与劳欣荣相遇,从小青梅竹马的两人互相照顾,长大后的劳欣荣为入仕途,告别小儿,归来时,小儿已在父母的安排下联姻,劳欣荣一夜白头,终生未娶……
排练休息的空隙,他们坐在一起讨论话本。
“老师的心里一定很苦吧,不然怎么能写出来这样矛盾的故事。”林筱说。
“哪里矛盾?”林放问。
“就算劳夫子要考学入仕,他也完全可以带着小儿一起去呀?为什么要丢下她?而且你们没有发现吗?这个故事里只写了小儿联姻,可是对于她婚后的生活却没有任何描述,她嫁过去以后过得幸不幸福?只是直接写他亲眼看着她飞回天上做仙女了。”
林放认真思考:“选择回去当仙女,那应该就是不幸福吧,如果幸福就会不舍,不舍就会留下来。”
林双反驳:“都嫁过去了还怎么知道?”
林筱:“他回来的时候还只是联姻,还没有出嫁,他明明还有机会改变结局却不改。”
林双摇摇头:“是个悲剧呀,一夜白头,终生未娶。”
林筱:“如果他勇敢一点,也完全可以是喜剧,悲喜不过一念之间罢了。”
林双:“你现在说话真是越来越像一个老头了。”
舞台上负责排练事项的同学喊了一声:“好了,接着排练吧。”
他们的争论暂时结束,回去的路上又辩论了一通,各抒己见,没有输赢。
很快,这种清苦的日子伴随着开学典礼的来临,也即将落下帷幕。
为了方便村里的人来看,戏台搬到了学校操场。
村子里排练的第一场戏,还头一回听说演员全是一群小学生,村子里的大人小孩都纷纷从自家搬来了小凳子,在台下占位置。
晚上从田地里回来,草草洗了泥巴,热了早上剩的地瓜片煮稀饭,就着萝卜块吃了几口饭,便早早的跑到戏台下坐下了。
林筱正在后台化妆,化好之后溜到舞台那里往外看,台下密密麻麻的全是人,她还是第一次见到如此盛大的光景,紧张得咽了咽口水。
不知何时林放已经站到了她的身后,安抚她:“不用担心,放轻松,什么都不想要想,只需要听掌声就好了。”
但其实林筱的紧张是多余的,因为当表演开始的时候,台下的灯光瞬间全部熄灭了,底下黑压压的一片,压根就看不到任何人,只有他们的舞台上是亮的。
结束的时候,台下的灯光也亮了起来,瞬间掌声雷动。
原来这就是林放所说的,只需要听掌声就好了。
她转头看林放,掉下眼泪来,她哽咽着对林放说:“原来当主角是这么动人的一件事情。”
她从来没有当过主角,她曾经,只是杨桃树上的小顽头。
人群纷纷意犹未尽的散去,其他同学们收拾舞台道具,她走到台下,站在中央望着上面发呆。
她突然看见昏暗中一位陌生的老妇人在看着戏台偷偷抹眼泪。
她穿着温柔端庄,雍容华贵,气质高雅,脸上虽爬满了皱纹,却依稀能看得出来曾经的花容月貌。
她走了过去,轻扯她的衣角问:“阿奶,节目不好看吗?你为什么要哭。”
老人家蹲了下来问她:“你叫什么名字?”
“林筱。”她乖巧的回答。
老人家解释:“你们的节目排得很好,让阿奶想起了故人,阿奶是因为回忆往事而哭的。”
眼前的老妇人跟他们这里的老人都不一样,她说话慢条斯理,温文尔雅。
“是我们老师编的。”林筱说。
“你们老师?”
“那,那就是我们老师。”林筱指向老先生。
黑夜里他们无声对望,隐忍的情感藏于光的另一边。
心里却仿佛已说了千千万万遍。
屋外林筱阿妈正在灶台上做饭,灶台上是刚洗好的菜叶子和林放前几天带过来的玉米粒与肉末,她正在烧柴倒油热锅,烟囱里缓缓飘着袅袅炊烟。
房间里,林筱坐在矮折叠靠背椅子上,手里拿着一本翻开的语文书,用稚嫩的语音念道:“儿童放学归来早,忙趁东风放纸鸢。”
窗台吹进来一缕风,轻轻柔柔。
她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跑到窗台闭上眼睛仰起头,感受风从脸庞拂过之后,拿起桌子上的作文本又跑了出去,跑去翻柜子找缝衣服用的针线,跑去翻柜子找贴春联用的浆糊。
远处已不见昔日稻谷郁郁葱葱,想必还思念着那此刻正躺在农户庭院地上沐日光的包着皮的米粒,残根在风吹日晒下日渐枯黄。
她将作文本的纸页从后面开始撕开,将她们家从来不缺的角落里的竹子削细,用力将它弯成弓形,用浆糊将竹和纸粘在一起,系上针线。
吃完了饭,她手握针线,头顶风筝,慢悠悠的走去林放家,拉下门闩,推开竹篱笆的门,走了进去。
今天林放家的院子没有像往常一样飘着温馨的饭香,母鸡也不像平常一样在院子里趾高气昂的来回踱步,它们安静的躺在鸡窝里睡大觉。
林筱走了进去,看见他们都在屋子里,气氛像老先生上课一样严肃。
“陌生阿奶。”她认得那个黑夜里见过的脸。
林放阿奶回头:“小林筱,是你呀。”
林放阿奶也记得这个漂亮的小丫头。
“陌生阿奶,你怎么会在林放家,你也认识林放吗?”她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