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孤独
许多年之后,面对鹿溪长途汽车站,梅闻茗,也就是我,将会回想起妈妈和我一起去A大报到的那个遥远的早晨。
我不知道爸爸妈妈是怎么商量的。总之,最后是妈妈把我和两个大行李箱送去了上海。
老爸给的借口,不,理由是,现在正是茶叶长势最旺的时候,他忙不过来。
我想,忙到连一天都抽不开身吗?但是嘴上却说:“好的。”
面对这种时刻,我发现我的反应向来都是逆来顺受。我不会说出我内心最真实的需求,也不会哭闹。我不会说:“我想要你们陪我一起去。”
也许,我在心底里早就已经知道了,我的需求向来无关紧要;哭闹也无济于事,反而只会让局面更加难堪。
也许,我还想的是,我现在有彭真了。
他那天说他会来车站送我。
他的存在就像一个既柔软又坚实的垫子,填上了我心中的那块空缺。他的存在让我放弃了,或者说不再在乎,对别的关系有什么要求。
一想到他,我就觉得自己是残缺而圆满的。
所以,八月末的这天,妈妈和我提着两个大行李箱,走上了清晨的街道,走上了去车站的路。
天空灰蒙蒙的,清晨的空气微凉,甚至让人觉得有些冷。沿路的城市化改造还在进行,临街的房子被推倒,变成了一抔高耸的黄土;路面被挖开,像一截溃烂的肠子,又像是刀划开的巨大伤口。
我一只手拖着行李箱跟在妈妈后面,另一只手上拿着陈老师送我的那本《百年孤独》,准备待会在车上看。
长途汽车站前有个公交站台,几乎所有车站里的车都会从那儿经过。上车再买票,比进站买票便宜十块钱。我和妈妈就站在公交站台那儿,等着第一辆去上海的大巴经过。
时间还早,整条马路此刻显得出奇地安静,像一颗空荡荡的心脏,一如分别前的那晚。
街灯下,彭真刚才的那句话仿佛在整个宇宙的空寂之中回响。
“我的意思是,后面的路,都让我陪你一起走,好吗?”
看着他严肃认真的神情,我张了张口,刚想要说什么,一阵酸涩就涌上我的心头,很快又涌上我的眼眶。
我想起在他外婆家的时候,我曾经跟他说我没有家了。
如今,我是真真切切地没有家了。
但是,我还有你,不是吗?
就在那一刻,我突然明白了当时去往南湖的路上,坐在他的电瓶车后座,我所感受到的那种感觉到底是什么。
那是一种相依为命的感觉。
在这个世界上,在我直到此刻的人生当中,我被一件件夺走了许多东西。
那些我曾经以为本来属于我的东西。但其实可能从一开始他们就不存在。
不是我不配拥有,而是我最初的生命设定里就没有。因为有许多人,许多事,在我来到这个世界上之前就已经确定了。
我无力改变,也无法抓牢。
但是你,此刻走在我身边的你,从五年级那场群架开始就不断偶遇的你,在一次次危机中给予我温暖与帮助的你,我还可以抓牢,不是吗?
还有那个等待着我去书写的明天,我也可以抓牢,不是吗?
但是,我希望,那个明天里,有你。
于是,慌乱之中我听到自己说的是:“我…我可能不太正常。”
那一刻,我真想把说这句话的自己给捶死。
“怎么不太正常?”彭真好像一点也不惊讶的样子,反而更加认真地看着我,等着我说下去。
“你知道我的家庭,还有我是怎么长大的。我身上有很多的问题。”
“比如?”
我深吸一口气,开始列举起来:“我自卑又骄傲,我对喜欢的东西明明喜欢却不承认更不敢主动去争取,我假装对什么事都无所谓但是心里又特别在意,我表面上看好像很坚强但是内心又十分脆弱,甚至,我有时候希望有人陪但是有时候又害怕别人闯入我的世界……”
“你没有问题。”彭真打断我说:“你的问题都不是你的问题。照你这么说的话,我也有很多的问题。每个人都有很多的问题!但问题是,”他顿了顿,好像在斟酌着接下来要怎么讲,“可不可以,让我陪你一起去面对这些问题?”
我的脑子跟着他绕来绕去,只听到他像说绕口令一样一个“问题”接着一个“问题”,直到最后那个问题。
过了半晌,我才明白过来。
我看着他,释然地笑了,同时一阵酸涩再次涌上我的眼眶。
“不回答就等于默认喽?”他说。
“给我一点时间好吗?我还没有做好思想准备。等我想好了再回答你。”
他递给我一张纸,“这是我的手机号。想好了一定要第一时间告诉我。”
我笑了笑,接了过来。想到分别在即,就问他:“你哪天走?”
“反正肯定不会比你早走。”他嘴角微微上扬。
“为什么?还有你怎么知道我哪天走?”我想虽然我和妈妈已经商量好了哪天走,但是我们车票还没买呢,他怎么可能知道我哪天走。
“你就说你哪天走吧。”
我说了个日期。
“我要把你送上车了再走,所以无论如何我都不会比你早走的。”
“可是那天我们打算坐早上最早的那班车。很早就出发了。”我说。
“那都不是问题。”他咧着嘴说。
“到时我妈也在。你…你就不怕她么?”
“我就说是来帮你们搬行李的,阿姨不会因为这个骂我吧?”他傻笑着,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
我想,那可不一定。但是我没说,不想打击他的自信。
眼看着快要到我家门口了,我们在路口那里互相道了别。
“到时见。”他在街灯下朝我挥手,肩膀在灯光的映照下散发着柔和的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