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我在站台前紧张地左右张望着,竖起耳朵仔细地听着,期待那个熟悉的身影或是熟悉的引擎声再次出现。
这时,一种声音响起了。一个长长的车队从远处缓缓驶了过来。
低沉的哀乐仿佛在地上拖着、滚着、爬着,行动迟缓的送葬车队也是,仿佛对每一寸的前进都怀疑、都拒斥、都痛不欲生。车轮辗过街道的心脏,整个县城好像都在忍痛沉默着。
突然,在一辆驶过的车窗中我好像看到了侯毅然的脸。
车队继续驶向鹿河大桥,在快要到桥边的时候,其中一辆车停了下来。
车门打开,一个人走了下来。他个子高高的,瘦得像个猴,步伐沉重而缓慢,中间还停下来看了看天,好像在查验有没有下雨。
等他走近了我才发现,真的是猴子。只不过,他好像又回到了我之前在大街上看到他缠着绷带时的那个样子,唇边一圈浅浅的青色胡渣,面容憔悴,眼里布满红血丝,好像好几天都没有睡好觉一样。
我立马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侯毅然和我妈打过招呼后,就把我拉到了站台后面。我的心立马揪紧了。
“是谁?”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在颤抖。同时,我不想听到那个答案。无论是谁,我都不想。
侯毅然低头看着地面,哽咽着说出了两个字。
我想起了昨天,在帮爸爸和爷爷采了几天茶叶之后,我重新回到了县城。妈妈带着我在大姑的手机店里买了我人生中的第一部手机。Nokia 7210c。白色的机身,按键上带有梅红色条纹。尽管大姑说不要钱,妈妈还是坚持付了钱。
拿到手机的第一时间我就给彭真发了条短信。接下来的时间里我一直不停地查看收件箱,但是里面什么也没有。
一直到晚上彭真都没有回我信息。我也没有打电话给他。我想,既然他说了明天会来送我,就一定会出现的。
现在,我终于知道了为什么彭真一直没回我信息。
一切还得感谢监控。要不是后来看了那些监控,侯毅然也不会知道彭真竟然做了这些;我也就不会知道,那天我们分别之后又发生了些什么。
那天,看我进了店门之后,彭真就往回走。这时,马路对面,侯毅然追着一个人狂奔进了一家洗浴中心,就是曾经是大庆网吧的那家洗浴中心。
虽然那个人跑得极快,而且发型也变了,但是从他跑步的姿式还有侯毅然穷追不舍的样子中,彭真应该已经认出了那人就是三年多前在元宵节的晚上捅死郭靖的那个逃犯。
彭真先报了警,报告了具体的位置,然后立马跟进了洗浴中心。
前台以为他是来搓澡的,他也不想打草惊蛇,就先拿了个号码牌,然后在楼里到处找侯毅然。
洗浴中心的一楼是浴室,二楼是餐厅和棋牌室,三楼都是包房。
彭真一路找上了三楼,在过道里站了一会儿,可能是听到某间房里传出奇怪的声音,就敲了敲门。对方开门后,彭真发现不对劲,立马退了出来。此时另一边的房间里,有人在大声唱着KTV。除此之外,其他房间的门都开着,里面没人。
彭真又敲了敲那间在唱KTV的房门。
门开了一条缝,开门的人警惕地打量着彭真。越过他的头顶,从门的缝隙间能看到沙发上几个人正抽着烟,面前放着啤酒瓶,脚底下踩着一个正在蠕动的东西。那就是侯毅然。
他先前摔断的那只手正被那个逃犯踩在脚下。侯毅然的脸贴着地面,痛苦的□□被KTV的歌声掩盖了。
彭真立马鞠躬道歉,说不好意思走错了,一边道歉一边往外退。
在门快要掩上的一刹那,门里的人突然说了句:“等等。”
彭真这时才好好地看了下那个人,这一看,才发现此人正是当年元宵节那晚和他交过手的那个小混混。他刚想要跑,就被那人一脚踹翻在地,然后被门里的几个人合力一起拖进了门内。
门砰的一声关上了。
“就是他,他爸就是那个抓了我们好几个兄弟的警察!”
“小样还想跑?是想回去通风报信么?”
“千万不能让他走出这里。今天他要是出去了,老子就得进去了!”
门外,“请勿打扰”的灯亮了起来。
……
整条马路此刻显得出奇地安静,我能清楚地听到哀乐拐进了通往南湖的那个岔路口,但是对面侯毅然的话却像是从另一个宇宙传送过来的,听得不太真切:“送到医院的时候还有气儿,在ICU里抢救了好几天,最后还是没能挺过来……”
我感到胸闷得喘不过气来,心一阵阵抽痛,全身不受控制地在颤抖。
“他……”我用尽了全身力气,从喉咙里挤出声音来:“有没有留下什么话给我?”
侯毅然摇了摇头,红了眼眶,然后从裤子口袋里缓缓掏出一封信。
粉色的信封,上面还印着好看的花朵。信里面鼓鼓囊囊的,封口那里开着,好像被人打开过,又或者本来就没有封好。
封面上是彭真那龙飞凤舞的笔迹。
侯毅然深深地看着我,眼里好像有泪光闪烁:“从我妈那儿偷出来的……一路平安。”
说完,还没等我反应过来,他就转过身,往停在大桥边的那辆车跑去。
我把信放在随身带着的《百年孤独》里夹好,然后一路目送着侯毅然上了那辆车,关上车门,车子发动,然后在通往南湖的那个岔路口拐弯,最后消失不见。
过了好一会儿,恍惚间好像听到我妈在背后叫我。
“闻茗?闻茗?车来了!”
上车,买票,找到座位。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完成这一切的。直到早晨明亮的阳光透过窗玻璃刺向我的眼睛,我才发现自己已经坐在去往上海的车上了。
车外,太阳光辉烈烈,喷吐着八月最后的热情。车内,我一连打了好几个寒颤,身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这才意识到车里的冷气开得很低。我找了件外套裹在身上,但还是冷得浑身发抖,牙齿也在不停地打战。
我打开《百年孤独》,拿出那封信开始读了起来。
好厚一沓信纸!怪不得信封鼓鼓囊囊的。彭真有这么多话要对我说吗?我还记得他当时说这是他花了好长时间才写好的。
没想到,所有的纸张上都是相同的一句话——“我爱你”。
我记得他当时还跟陈老师说写信的时候可以锻炼文笔,这就是他所谓的锻炼文笔?这就是他花了好长时间才写好的?
嗯,看得出来他是花了不少时间,毕竟抄了这么多张。
等等,他为什么要抄这么多张?我从头开始数了起来,不多不少,正好520遍。
信的最后,三年前的那个彭真解释说,他写到了半夜,现在脑子已经不太清醒了,所以字迹也不怎么工整了,让我原谅他。
我一看,果然,最后的那一页,他的字迹逐渐变得凌乱了,在某些行的中间还有一些纷乱的笔划,可能是打瞌睡的时候不小心划上去的。
我想象着他一行行、一页页地重复写着那三个字,直到他的眼皮变得沉重,手上的笔已经握不稳了;
又想象着他在装信的时候才发现信纸太厚了,但信封是早就挑选好的,最后只好硬塞了进去,所以信封变得鼓鼓囊囊的,也没法封口了;
还想象着他在三年多前的平安夜那天,趁我不在的时候,偷偷把苹果和信一起塞进了我的书包里,然后期待着我的回应……
一滴,两滴,我看到马孔多在下雨。雨滴落在马孔多所有的屋顶上,所有的门窗上,所有的地面上。落在我的百年孤独上。